這反應放在此情此景之下,不似為人夫者,更似善心大發施以援手的過路人。
旁的斂秋輕咳一聲,暗中提醒家主,應該說些體己話安撫大娘子才對。
可惜沈敬行恍然未覺,操着波瀾不驚的口吻,像是質問靳連珠的過錯一般:“入夜後在府中急奔,身邊連一個掌燈的女婢也沒有...娘子這般出行,是有何事要辦?”
“并、并沒甚麼要緊事。得知官人回府,我想着夜路不好走,特地出來迎一迎。”
靳連珠思念沈敬行數月之久,當他真真切切地站在面前,卻又不敢正眼看了。
她低頭杵在原地,風一吹,嬌弱的身子就跟着抖一抖,模樣好不可憐。
沈敬行眼睫低垂,目光于她清瘦的肩頭流連一圈兒,很快便咂摸出她忸怩的原由,心頭不由得一陣悸動。
朝思暮想的美妻就在這兒,言辭之下滿是對他歸來的喜悅。
縱使沈敬行熟讀聖賢書仍無法在情愛一事上免俗,被勾的心猿意馬不提,藏于袖中的指腹輕輕摩挲,貪戀那一掌的細膩無法自拔,甚至還冒出一個不合時宜的念頭:她的腰,一直都如此綿軟麼?
這樣強烈的情動素來被沈敬行所不齒。
常言道,夫婦間應舉案齊眉、互尊互敬。他們二人分别已久,好不容易再見面,他該以禮相待,至多坐下聊一聊家常話,而非這般輕浮行徑,隻是因為攬了一把娘子的腰便聯想翩翩。
沈敬行不動聲色的隐去心底蕩漾的漣漪,解開鬥篷披在靳連珠身上。
清冽的竹香味兒連同殘留的灼熱體溫包裹住靳連珠,她沒來由的感覺到安定,垂眸瞧見一雙指甲修剪整齊的大手撩開她的發絲,悉數歸攏到背後,動作間,指腹不經意剮蹭過她泛着涼意的耳垂,又惹得她身形一顫。
沈敬行誤以為自己千般仔細萬般小心卻還是冒犯到她了,自厭地蹙眉,飛速繞好系帶,轉手從斂秋那兒接過燈籠,同她并肩前往雅韻軒。
白芍和白芷緊趕慢趕仍來晚一步。見到家主陪在娘子身側,雙雙識趣兒的退至一側。
待這對年輕夫婦進屋,白芷十分有眼力見的着人去小廚房燒水,備着夜裡用,又撤掉院中伺候的下人們,安排好一切後與白芍退到廊下守着。
房中炭火燒得正旺,靳連珠擔憂他不适應這樣高的溫度,欲開窗通風卻被攔住。
沈敬行喚斂秋取來一隻妝奁,銅鎏金琺琅彩鑲嵌珍珠,蓋子上的藤蔓紋樣用綠松石勾勒,打開後共有三層,可以容納不少首飾、脂粉盒。
最上一層放這着一面金嵌玉手持鏡,也是他專門為她買的。
靳連珠愣住:“這...”
“送你的禮。”
沈敬行自顧自斟了一杯茶,仰頭飲盡,餘光始終緊盯她的反應。
靳連珠沒出嫁那會最愛收集、擺弄這等精緻的玩意兒,可今時不同往日,她嫁入沈家後把價值不菲的妝奁換成價格相對便宜、款式質樸的另一套,省得被婆母瞧去又指責她鋪張奢靡,盡是商賈出身的銅臭味兒。
但對某些物件兒的喜歡已經刻入骨髓,輕易是改不掉的。
靳連珠眼睛霎時亮了,走上前愛惜地撫摸妝奁上的珍珠,卻有所顧忌地咕哝:“好貴重的禮,官人破費了。我那套梨花木妝奁剛換沒多久,又添一套新的,用不上,委實浪費。”
昂貴與否、實用與否是一回事。
為夫者,有沒有惦記着娘子的這份心,又是另外一回事。
從前父親每逢外出公幹,歸來時皆會給母親帶一份禮。
幾十年間,雷打不動。
沈敬行見慣了,便覺得自己成婚後也該這麼做才對。
可父子倆到底不同。
高門大戶的規矩束縛住沈敬行,使得他多年來克己複禮,不曾懂得享受男女情愛;聖賢道理把他教迂腐了,一張嘴除去朝政或大義,講不出任何讨娘子歡心的甜言蜜語。
近距離對上靳連珠含情脈脈的一雙美眸,饒是沈敬行心神蕩漾、情動難忍,表面仍穩重沉靜,仿佛永遠不會耽于塵世俗情的活神仙。
他甚至别過臉不再看她,背脊挺得筆直,跟往日在工部訓下屬似的,一闆一眼說道:“既送你了,怎麼處置都随你。”
口吻過分淡漠,乍聽上去,顯得他有些不快。
靳連珠以為他誤解了自個兒的意思,匆忙找補:“我很是喜歡,明兒便用它梳妝。”
沈敬行未答,又倒了一杯茶水飲下,稍稍拔高聲量,喚斂秋準備沐浴用的熱水。
靳連珠收起妝奁,過去幫他更衣。
不成想,沈敬行避開她的手,背身利索解了外袍丢進衣簍裡,那枚破舊的香囊則被他仔細收起來,然後從櫃子裡取出寝衣,走去屏障後頭。
一套動作行雲流水,獨獨沒再給過她一個正眼。
靳連珠注視着投在屏風上堅實可靠的背影,眨巴眨巴眼,有種行走于濃霧中伸手不見五指的迷茫感。
誠然,沈敬行并非那種小肚雞腸的人,不會為着一句無心之言跟她怄氣。
但他喜怒不顯于色,不管待她還是待旁人都懶得多講幾句,就算靳連珠直接問也不一定能從他嘴裡逼問出什麼真情實感的回答,更何況她根本不敢質問他。
成婚一年多,靳連珠仍沒搞清沈敬行的脾性。
一味靠猜的,誰曉得結果是對是錯。
她這般努力,不盡是為了夫婦日後的相處,而是因為她心悅他,願意挖空心思讨他喜歡,焐熱他的心。
思及此,靳連珠咬咬牙,将滿到即将溢出的委屈咽回肚子裡,鼓起勇氣攔下斂秋,低聲說:“将帕子給我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