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本該到靳連珠午睡的時候了,但她實在放心不下曲蓮和玉蓮,令小廚房備好蒸糕以及冰酥酪,前往晚香堂探望。
按規矩,除了貼身伺候的下人可與主子宿在同一所院内,其餘的皆住在西邊的角房裡。
那地方距雅韻軒不近,靳連珠打小養成的習慣,這四個陪嫁女婢少了誰在身邊都不自在,她求得沈敬行的準許,派人收拾出旁邊空着的晚香堂給她們姐妹四個住,平時如若她有需要,随便吆喝一嗓子,她們便聽得見。
兩廂距離如此近,靳連珠耗到這會兒才來,心中委實過不去。
說到底,這倆丫頭是被她牽累挨罰,理應該好好補償她們一番。
甫一站到門前,靳連珠就聞到一股刺鼻的中藥味兒,還混雜着淡淡的血腥氣,她眼皮狠狠一跳,預感不妙,臉上盛着的笑意也沒了。
白芍見狀,帶領随行的下人們退到外頭候着。
靳連珠搭在門闩上的手緊了又緊,好不容易攢足一口氣推門入内。
内外兩間用飄紗隔開,唯一一張矮桌上擺滿包裹好的藥材及紗布,一呼一吸之間充斥着令人幹嘔的苦澀滋味,窗牖則用暗色長布蒙住,整間屋子洩不進一絲光亮,仿佛一座暗無天日的地牢。
靳連珠緩慢撩起簾子,硬着頭皮一步步挪至榻前。
盡管提前做了心理準備,可,當真正看見她們的傷勢的時候,她仍忍不住紅了眼眶,淚水啪嗒往下砸,滴在衣袖上洇開一片暗色。
玉蓮傷勢較重,服藥後一直昏睡着,這樣方能減少一些清醒時的痛苦。
曲蓮習武,體格練得壯實,受傷以後痊愈的很快,不過依照目前的情況,她想向靳連珠行禮仍十分困難。
靳連珠淌了滿臉的淚水,顧不上擦,趕忙阻攔住曲蓮欲起身的動作。
以防吵醒睡夢中的玉蓮,她極力壓低聲量,克制住抽泣,安撫道:“這兒沒有外人,不必拒禮。”
曲蓮張了張嘴,沒等說出話,眼淚先掉下來。
緩了緩情緒,曲蓮從袖中掏出幹淨的帕子為靳連珠擦臉,虛弱道:“娘子不必為奴婢們擔憂,郎中說了,這傷乍一看怪唬人的,實則并無大礙。按時搽藥、服藥,很快便能好了。”
靳連珠聞言,心裡頭酸澀的厲害。
從前在淮南,她還是那個無憂無慮、不被約束的靳家姑娘,每回做錯事,氣得父母要動家法,都是曲蓮擋在她跟前兒,沒成想,如今仍是她替自己挨了罰。
靳連珠用手背揩去淚痕,看了一眼旁邊的玉蓮,心疼之餘,很快便想到一個稱得上雙全的法子:“待你們養好身子,不如就回淮州罷。當初為着我遠嫁身旁無親友作伴,你與玉蓮到了議親的年齡也沒舍得離開,毅然決然随我到了沈家。如今我自身亦難保,更難護住你們...不如回淮州,我修書一封,托阿娘為你們找一門好婚事,比在這兒受苦受累強。”
“奴婢不走。”
曲蓮的态度堅決。
靳連珠卻于心不忍:“可...”
“娘子既知沈家的日子難捱,怎就不替自個兒多打算打算。”
曲蓮不覺冤屈,隻為靳連珠感到不公。
她一時情急,攥住她的手勸道:“自從您嫁入沈家,臨深履薄未有一日松懈,凡經過您手的事兒哪一樁不辦的漂亮?可他們又是怎麼待您的?趁着與家主沒有子嗣,有些事還算有餘地,您也該仔細想想清楚了。”
靳連珠全然沒料到曲蓮憋了許久,要同自己講得竟然是這番話。
她本該動怒呵斥,告知曲蓮慫恿主人家的内宅之事乃大罪,可她貼着曲蓮滾燙潮濕的手心,感受到她一顆真摯的心,不論如何都很難張開嘴辯解。
過去很多個深夜裡,靳連珠孑然一人躺在冰冷床榻上,連哭也不敢鬧出任何聲響,腦海裡不是沒動過類似的念頭。
可很快,就被沈敬行給的些許甜頭打消了。
那會兒,靳連珠總能找到各種各樣的理由,哄着自己繼續過下去——歸根結底,人心不是石頭做的,隻要她肯下功夫,早晚有感化婆母的一日。
沈敬行願意維護她、與她共進退,那她在沈家就還待得住。
曲蓮打眼一瞅就猜到靳連珠的想法。
她素來坦率,又一心為着靳連珠着想,語氣難免激動:“這些高門大戶出身的人心比天高,知曉您管着内宅大大小小的事務卻沒做主的權力,這才故意借着品茶賞景的由頭到府上瞧您的熱鬧。”
“那日到場的盡是些官眷貴婦,您念着不能給沈家丢人,凡事親力親為。這麼大的排場,您隻動用了一小部分庫裡的銀錢。那扇黃梨花鳥十二扇圍屏何其貴重,是您從私賬上劃出銀子置辦的。”
“不成想,老夫人不分青紅皂白一頓叱責,還讓您跪了家祠...昔日您在淮州家裡做姑娘的時候,不管家主和大娘子多麼生氣,都沒舍得讓您跪過...”
曲蓮越說越憋屈,淚珠又噼裡啪啦往下砸。
靳連珠擔心把玉蓮吵醒,輕拍曲蓮的背脊,哄說:“誰家沒個冤枉債呢,既然過去,就休要再提了,以免傷了和氣。官人已然歸家,往後不管怎麼樣,自會有他護着我的。”
此言一出,候在一旁從始至終沒開過口的白芷悄悄瞥了一眼自家的傻娘子,曲蓮更是沒忍住火冒三丈,不恭敬的話剛到嘴邊沒來得及吐露,就被白芷用眼神制止住了。
她表情狠狠扭曲了一下,強摁住強烈翻湧的心緒,低聲道:“是,奴婢記住了。”
——
傍晚時分,沈敬行處理完公務,乖乖聽從靳連珠的叮囑,前往碧波軒陪母親一同用晚飯,打算席間再向她解釋一二。
剛邁入院門,他便聽見杯盞砸碎的脆響,緊随其後而來的,是葛氏震怒的聲音:“簡直反了天了!”
緊閉的門從内拉開。
葛氏在一衆女婢的簇擁下氣勢洶洶的出來,攙扶着她的周媽媽輕拍背脊為她順氣,還不忘提議:“一個女婢竟也敢慫恿主子的事兒,實在太沒規矩了。不如,都處置了?以免髒了您的眼,污了您的耳。”
葛氏本也是這樣打算的,可這兩個狂悖的女婢到底是靳連珠的陪嫁,就算作為婆母,她也不便直接動手。
傳出去,恐落個刻薄兇悍的壞名聲。
不過,交給旁的人去處理則方便多了。
葛氏沒吭聲,向周媽媽遞了個眼神。
周媽媽明了,正準備帶幾個手腳利索的下人去辦,轉頭正對上一道泠然的視線,教她心下陡然一震,腳步釘死在原地。
夜色濃郁,院門挂着兩盞火紅的燈籠。
沈敬行披着一件暗色大氅,整個人被紅光罩着,宛如鬼魅一般無聲無息地站在那兒。
直至葛氏瞥過來,他立即垂落眼睫,掩去所有晦暗心緒,恭敬道:“母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