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敬行察覺到她上下打量自己的視線,面頰火辣辣的,有些赧。
他強忍住逃離的沖動,放低身子任由她瞧,接着,從袖兜裡掏出一對白玉素圈臂钏,作勢要給她戴上。
靳連珠的青絲被白芷握着,等同于受到禁锢,實難閃躲,便由着他挽起衣袖。
臂钏可以收縮,以防太緊會弄疼靳連珠,沈敬行笨拙地調節大小,半天沒弄好。靳連珠乜着他,無奈之下,接過來自個兒戴。
她膚色白皙,卻并不病态,關節處透着淺粉。白玉襯得她愈發像個瓷器一般的精緻人兒。
沈敬行掃一眼就斂回目光,心頭噗通亂跳,迫得他呼吸不太暢快,不得不起身去外間斟茶去去火。
可站到桌前,他手捧着茶盞,餘光卻一直瞥着靳連珠。
于是胸腔内燃燒的烈火愈發洶湧。
沈敬行信奉“節儉、克制”的行事準則,凡使他無法理智思考的人或事一應杜絕才對。偏偏靳連珠成了這個例外。
自從多年前于淮州與靳連珠的一面之緣起,沈敬行每每想到她,腦海裡都會冒出一個念頭:她生得極美。
現在更甚。
眸清可愛,鬓聳堪觀,新月籠眉,春桃拂臉;意态幽花未豔,肌膚嫩玉生香。赤金镂花石榴裙,绫羅衣,套一件錦緞小襖,領口處一圈白狐毛。所佩飾品不多,卻件件兒珍貴,多數是從她嫁妝箱底搜羅出來的。
她執着手持鏡,笑吟吟的跟白芷逗趣兒,活脫脫像個未出閣的嬌俏姑娘家。
沈敬行不知不覺間飲下三兩盞茶水,再喝下去恐會誤事。他拂了拂衣袖,故作淡然地上前,想聽聽她們在聊甚麼内容,使得靳連珠笑成這副好看的樣子。
白芷卻被他闆着一張臉的肅殺表情吓得梳子都拿不穩了,霎時噤聲,匆匆忙完手上的事情,欠身退出去,還不忘把門捎帶上。
徒留兩人沉默以對,蔓延着道不清的尴尬。
靳連珠不理他,自顧自整理衣裳。
冬日的外衣厚重,臂钏無法戴在外面,藏起來無法于人前展示又沒甚麼意思,還硌得她有些不适,索性摘掉了。
沈敬行眼睜睜看着她把臂钏收入匣中,換成一隻鎏金镯子,猜測她必定不喜歡自個兒準備的禮物,目光于是一點點黯淡下去,抿緊了嘴,靜悄悄站在一旁,不曾詢問、解釋半句。悶得跟個鋸嘴葫蘆似的。
靳連珠回首見他仍杵在那兒,到底沒憋住,率先開腔:“時辰不早了,官人還不出發?”
新春佳節,依照俗禮,官員們先入宮面聖,内宅女眷們午後再赴宴。但官家昨兒上朝時有令,今歲不必拘這些禮,衆臣與家眷一同入宮即可。
沈敬行一言未發,隻意味深長地睨她一眼,取下架子上最厚實的一件大氅,示意她穿上,稍候兩人一道出門。
靳連珠表情凝滞,很明顯的抗拒。
土裡土氣的顔色和圖案,上身後沒得讓她虛長幾歲。
平日裡穿一穿就算了,今日入宮少不了要見貴人、官眷,靳連珠不想穿這件跌份兒,張口欲喚白芷入内替她掌掌眼另選一件,沈敬行卻先一步動作,用大氅攏住這具嬌小身軀,修長指尖繞着系帶,利索地打了個結。
靳連珠:“……”
兩人靠近僅眨眼這一功夫的事兒。
沈敬行幫她穿好大氅後一刻也沒停留,往後退一步拉開距離,卻還是聞到她頸側淡雅的熏香味兒。
同樣,靳連珠也嗅到了他的,情緒難免複雜。
最近這段時日,靳連珠專心養病,不曾出過門。
沈敬行一改往日作風,命斂秋于外間置了一張桌案,把公務都搬到這邊,整日陪靳連珠待在雅韻軒——說是陪,實則兩人各忙各的,鮮少交談。
兩人朝夕相對,同榻而眠。
氣味兒混在一處,難分彼此。
從前靳連珠盼都盼不到的日子,生一場病就全有了,來得太容易,弄得她時常恍然,生怕這一切不過一枕黃粱。
直至她午夜夢回時驚醒,發覺自個兒就縮在沈敬行懷裡。他的胸膛溫熱熨帖,切實的安全感,使得她繃緊的神經總算得以舒緩。
他們不再是疏離的分被而眠,距離近到她擡首便能親上他形狀漂亮的雙唇,而沈敬行一隻胳膊放于她腰肢上,腳背任她踩着,安然沉睡。
靳連珠久違的感受到幸福,竟因此熱淚盈眶,心髒軟的一塌糊塗。
她被沈敬行給予的片刻柔情迷失雙目,甚至為了留住得之不易的親密關系,頭腦一熱,打算不再計較先前受的委屈,繼續這麼跟他把日子過下去。
等到白日看着他心無旁骛處理公務的場面,靳連珠前一夜的所思所想又變了。
沈敬行身處高位,事多如牛毛,不可能整日都有空閑陪伴她。況且,他的性子本就不熱切。
偶爾幾次舉止主動到不像他了,無非因着她淌淚、生病。可她又不會整日哭啼,亦不會一直生着病。眼前的柔情早晚會消散,到時候,他們自然退回以往若即若離的關系,她又該變成那個謹小慎微、賢良淑德的大娘子了。
僅僅作一番設想,靳連珠便覺得心中一片荒蕪寂寥,眼眶不禁紅了一圈兒,竟有落淚的沖動。
她也不知自個兒是怎的了,養病期間似乎把脾性也養嬌了,頻繁冒出一些傷春悲秋的念頭,人也變得倦怠許多,連熱鬧都沒心思湊了。
新春佳節,又要入宮赴宴,若她哭哭啼啼的,委實不成體統。
以防沈敬行察覺端倪,詢問起來無法作答,靳連珠立即掀起簾子,往馬車外看去,趁此機會使勁兒眨巴眼,生生壓下那股洶湧的淚意。
撲進來的寒風險些吹滅盆中炭火,沈敬行湊近,胸膛輕靠上她的背脊,隻手壓住卷起的簾子,淡道:“你的身子養了這麼久,将将好轉,不要吹風。”
“...嗯。”
靳連珠被困于角落,面朝箱壁,背靠他的胸膛。沈敬行一啟唇,濕熱呼吸便噴灑在頰邊,弄得她心猿意馬。
可惜,她塗了口脂,無法順勢做些甚麼。
晃神的功夫,馬車悠然停下。
拂冬在外喚:“家主,到了。”
沈敬行毫不貪戀地抽身離去,靳連珠默了一默,跟着起身,掀開簾子才發覺他就站在腳凳旁,見着她,他罕見貼心地伸出手攙扶。
這樣一個微小的舉動,卻從靳連珠心底驚起驚濤駭浪。她小心翼翼地攥住他的手,步履款款地邁下來。
今年冬日多雪,前一夜又飄了一陣,宮門口的積雪已清掃幹淨,卻掃不掉蕭瑟寒氣。
沈敬行記着靳連珠遭不住冷,替她攏了攏大氅,把暖乎乎的手爐塞入她掌中,頂着一張冷若冰霜的臉,用一闆一眼的語氣說着最窩心的叮囑:“宮宴從過午一直持續到入夜方歇,時辰太長,你的身子弱,恐會疲累。後宮内有供給官眷們休憩的暖閣,你若察覺不适,即刻禀報皇後娘娘,離開片刻養養神,無人會怪罪你的。”
“好。”
靳連珠上回入宮全程跟着婆母,期間少言寡語,行事皆聽從婆母的眼神指揮,所幸沒有出錯。
這次不同,秦淩蓮也被帶上了,婆母自然會多多照拂這位表姑娘,恐無暇顧及她,故而,沈敬行所吩咐的每一句,她都努力記在心裡,以免在宴會上行差踏錯半步,被人瞧去笑話。
沈敬行的目光在這張嬌嬌怯怯的面容上流轉一圈,不由得暗歎一口氣,竟有些埋怨男女分席的俗規。
一整個兒下午未免太長,他總歸放心不下她,又道:“我跟禮部的王大人素有交情,他夫人又與你年歲相仿,性子應也相投。席間,你如若覺得無趣,便可尋她說說話。”
頓了一頓,他問:“你應認得他夫人罷?”
上回入宮,葛氏盯得緊,唯恐靳連珠給沈家跌份兒,不許她擅自去與人結交。不過,靳連珠對沈敬行提到的這位娘子倒有些許印象。
是個極貌美,極活潑的女子。
姓甄,閨名不詳。
其父為骠騎大将軍,其母為邕甯郡主,親兄長為殿前司副指揮使。
甄氏作為家中獨女,自小錦衣玉食,及笄當年與有青梅竹馬之誼的王大人結親。兩人成婚多年仍蜜裡調油,恩愛非常。
甄氏二十歲生辰那日,王大人辦完公務,日夜不休策馬狂奔回府與她相見。又因甄氏喜好燈籠,王大人一擲千金,為她打造一盞寶蓋珠落琉璃燈。
此事被說書先生稍加潤色,很快便傳遍皇城,俨然成了美談一樁。
靳連珠初聽聞,還曾豔羨地喟歎過一句:世間怎會有如此好命之女。
思及此,靳連珠深深睨一眼沈敬行,心頭泛起一抹異樣的情緒,酸脹晦澀,使得她胸口不太舒服,遂低頭掩蓋異樣的神色,悶悶沉沉地應聲:“官人放心,妾認得的。”
沈敬行蹙眉,誤以為她是怯場才會露出這般失落的神色。
他不是個優柔寡斷的人,眼下卻遲遲不肯挪動腳步,正預備再說些甚麼,忽聽聞前頭有人喚他,循聲望去,是攜家眷剛到的戶部張大人。
靳連珠同樣對上不遠處老夫人不善的目光,心頭一震,趕緊别了沈敬行,急匆匆過去聽候婆母吩咐。
宮門口人多眼雜,葛氏忍下不耐,給了靳連珠幾分薄面,舒緩語氣,讓她隻管照料好自個兒的身子,轉而喚秦淩蓮到身邊攙扶。
靳連珠自然不敢有異議。
秦淩蓮挽着葛氏有說有笑地走在前,留靳連珠形單影隻的尾随在後,遠遠看過去,她這個大娘子反倒更像外人。
見狀,沈敬行心頭一陣不快,吩咐拂冬:“你到宴會外候着,時刻注意着些,若大娘子有事,便速速來報我。”
拂冬領命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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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們先到鳳栖宮向皇後娘娘見禮,繼而結伴前往禦花園内賞景聽曲,期間,靳連珠沒瞧見甄娘子,便獨身坐去一旁看着婆母領秦淩蓮于女眷之中交際。
衆人閑聊半晌,方才入席。
席上的位置提前安排好了,靳連珠由内侍引着前去,剛一落座,就聽聞葛氏喚秦淩蓮坐到近處陪她聊天解悶。
霎時間,周遭投來許多道視線,暗戳戳地瞧沈家婆媳倆的熱鬧,連廳中的管弦絲竹聲都小了些許。
永平成内誰人不知誰人不曉,當年沈敬行的婚事定得匆匆忙忙,再加之門不當戶不對的,其中必然有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