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前這段時日,不知從何處傳出一說法,道,當初葛老夫人相中的兒媳乃是跟沈敬行有青梅竹馬之誼的秦淩蓮。
這位表姑娘的父親三年前攜家眷趕往嶺東赴任,導緻兩個孩子不得不分離,逢年過節才能見上一面,長此以往,再好的感情也難免生疏了。
依照老夫人的意思,打算速速促成這段緣分,豈料半路殺出個程咬金——如今這位靳大娘子,仗着自家曾對沈敬行有救命之恩,迫使他應下這門婚事。
若說老夫人心中無芥蒂,那是不可能的。自個兒辛苦教養成才的獨子,本來滿心歡喜等着他光耀門楣,臨了卻便宜了一個商賈之女。
幸而老夫人是個仁慈的,既然木已成舟,便不再跟靳氏計較其它。
偏偏靳氏很不安分,屢次挑唆沈敬行跟老夫人對着幹,要走管家權卻稱病閉門不出,沈敬行無奈之下尋了一個信得過的女賬房替她處理内宅事務。
更甚至,靳氏因嫉妒,一直對上門做客的秦淩蓮拒而不見,後又找理由讓她搬到偏院去,裝病強留沈敬行在身側陪伴,生怕他們表兄妹碰上面。
“出身卑賤,一朝得嫁高門卻不知足,還敢撺掇家中主君。這麼一個不賢不孝的毒婦,就算一紙休書遣她回娘家也不為過。”
不遠處有兩個姿容年輕的娘子湊在一起嘀嘀咕咕,正說得興起之時,忽有人步伐匆忙的從桌前經過,張揚的裙擺撩倒酒杯,液體嘩啦啦灑了她們一身。
對方卻頭也沒回,徑直走了。
這二人被突如其來的變故驚得“啊呀”大叫,面帶不滿地擡頭望去,發覺對方乃沈大人的内眷甄大娘子,于是紛紛啞了聲,低眉臊眼地退下去更衣了。
靳連珠無從得知旁人的閑話,兀自端莊地坐在原處欣賞歌舞。
期間,有人帶頭向皇後娘娘道喜敬酒,其餘女眷們立即附和。
靳連珠不得不跟着起身。
她的藥還未斷,嚴府醫特地叮囑過飲食上忌酒忌葷腥辛辣,但她更怕給人留下話柄,于是斟酒就要送到嘴邊,卻被人中途攔住,飛速換上一杯清水。
靳連珠愣了愣,竟全然沒有發覺甄氏是何時到身邊的。
敬完酒,衆人落座繼續用膳欣賞歌舞。
甄宛筠先上前向葛氏見禮,接着,湊過來熱切地挽住靳連珠的胳膊,一雙琉璃似的眸子亮着光,一眨不眨地盯着她,看了半晌,突然冒出一句:“官人果真沒有扯謊,靳娘子生得這般貌美,如同天仙下凡了。”
靳連珠:“……”
葛氏離得近,聽見甄宛筠的話,皮笑肉不笑地冷哼一聲。
靳連珠眼皮跟着跳了跳,試圖将胳膊從她懷裡抽出來,無奈剛一動彈,甄宛筠就抱得更緊了。
靳連珠不知一個女子哪來這麼大的氣力,讓她絲毫抵抗不得,被半強迫地拉起來。
甄宛筠機靈地道:“幹坐着有甚麼意思,走,我帶你去見見人。”
靳連珠下意識回頭,想征詢婆母的同意。
甄宛筠卻沒給她這個機會,一邊絮絮叨叨地說着今夜的宴席有多精彩,一邊半摟半抱着将她帶到女眷堆兒裡去玩鬧了。
在座的娘子們都同甄宛筠關系甚佳,看在她的面子上,也待靳連珠友善幾分。
聊了會子,衆人後知後覺這位靳大娘子跟傳聞裡妖媚荒唐的樣兒截然相反,她老實巴交地坐着,笑顔淺淺,話少卻懂禮,相處起來令人如沐春風。
最要緊的是,她生得可太美了,相較宮内的貴人們也是有過之而無不及。一張鵝蛋臉隻有巴掌大小,墨眉圓眸,翹鼻櫻唇,活像個被工匠打磨到極點的瓷人兒。
于是便有娘子好奇,向她打聽可保肌膚吹彈可破的秘訣。
其實沒甚麼秘訣。
靳連珠乃天生麗質。
不過,眼下這麼回答未免顯得太倨傲。靳連珠稍加思索,把自個兒從前在閨閣裡的習慣拿出來跟大夥兒分享。
問完妝容,又問穿着,接着還有首飾...
一茬接着一茬,沒完沒了。
靳連珠許久沒跟同齡女子交談了,聊得十分開懷,身子卻逐漸乏力,倦意洶湧,讓她眼皮打架,委實有些招架不住衆人的“圍攻”。
所幸甄宛筠及時發覺她的不對勁兒,随便扯了個由頭,領着靳連珠去暖閣休憩。
靳連珠擔憂地詢問:“不告知皇後娘娘嗎?”
“不必,不必。”
甄宛筠笑道:“娘娘忙着呢,管不着這等小事。”
靳連珠相信甄宛筠,遂放下心,不聲不響跟随她入了暖閣。
關起門,沒了外人。
靳連珠鄭重向甄宛筠道謝。
甄宛筠手一揮,格外豪爽:“原本沈王兩家就有舊交,咱們做大娘子的,關系親近也是應當。現下非要謝來謝去的,沒得生疏了。”
靳連珠腼腆地笑了笑:“……”
言之有理。
但天下再近的關系也沒有白幫的忙,該道的謝還是要道。
“不過——”
甄宛筠話鋒一轉:“你這樣兒,反倒讓我想起沈敬行兒時。他呀,打小就是個古闆的性子,面無表情地瞅着人,比寒冬臘月的北風還冷,真不知你平素是怎麼忍受他的。”
靳連珠腦海裡乍然浮現出沈敬行蹙眉冷臉的模樣,嘴角的弧度不禁扯得更大一些。
見狀,甄宛筠就跟見着天底下最知心的人兒一般,徹底打開話匣子了。
“怨不得官人能跟沈敬行做這麼些年的友人,兩個兒簡直是如出一轍的臭石頭脾氣。初初成婚那陣子,他整日在我面前端着架子,裝得冷心寡情的,弄得我以為他對這樁婚事很不滿意呢。”
甄宛筠無心的一番話,卻叫靳連珠真真切切地聽進去了。她揣着激動不已的心情,故作淡然,盡量用尋常的語調向她求教:“後來你們又是如何破冰的?”
“自然是我寬宏大量,不與他一般見識喽。”
甄宛筠剝一顆葡萄喂入嘴裡,含糊不清道:“夫婦之間難免有磕磕絆絆的時候,隻要不涉及原則,不妨各自退讓一步,互相包容着把日子過下去。官人不善言辭,那我這個做大娘子的凡事就主動些,再把心胸放寬大些,慢慢地,兩人就磨合好了。”
靳連珠不語,兀自沉默着,細細思量。
葡萄的滋味應該很甜,甄宛筠連續吃了幾顆,抽出帕子擦幹淨指尖的汁水,再度悠然開口:“還有一事,仗着你我關系親近,我才肯同你講的。”
這回她的聲量極低,神秘兮兮的。
靳連珠的好奇心被誘發:“甚麼?”
甄宛筠眨巴眨巴眼睛,一本正經地說:“夫妻房裡的事兒,必須得和諧,來日生個一兒半女,還愁拴不住官人的心?正巧我那裡有幾本關于這方面很不錯的冊子,改明給你送過去。”
頓了一頓,她鄭重其事地補充:“不必言謝。”
靳連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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甄宛筠雖說言辭狂放了些,但她說得那些内容,靳連珠仔細思量下來發覺很有道理。
所謂,話糙理不糙嘛。
兩人聊得十分投機,從一開始規矩地坐在椅子上,演變為雙雙脫去鞋襪,鑽入暖閣的榻上面對面躺着暢談。
永平城内多得是高門貴胄,他們皆瞧不起商賈,認為是一群上不得台面的俗人。
甄宛筠卻不一樣。
她對靳連珠兒時随父親四處經商的經曆異常感興趣,聽得津津有味,還豎起大拇指贊她為女中豪傑。
靳連珠骨子裡殘留着到處闖蕩的沖勁兒,因着嫁人了,怕被婆家厭惡才不得不掩蓋本性。
現今聽聞甄宛筠一句真心實意的稱贊,頓時比灌了蜜糖還甜。于是變得話多起來,原本渾渾噩噩的腦袋也逐漸清醒了。
快到煙花會之際,白芷叩門提醒兩位娘子,得到靳連珠允許後方入内替她整理着裝。
到達觀賞煙火的露台之後,靳連珠才知曉皇帝帶着幾位近臣也來了。
甄宛筠一眼就從人堆裡捕捉到自個兒的官人,喜津津地走到他身邊。
王大人習慣性低頭聽甄宛筠講話,雖不曾搭腔,但眼角眉梢都帶着笑,藏于寬袖中的手也悄悄勾住她的。
周遭還有别家的夫婦,或并肩而立,或挽臂依偎,腦袋湊在一起,低訴短暫分别期間發生的趣事,氣氛恩愛和諧。
靳連珠豔羨不已,下意識向四周張望沈敬行的身影。
露台四周燃着燈籠,光線卻不夠亮。一排排人影晃過去,看得靳連珠頭暈眼花,腳下不穩,眼瞅就要踉跄倒地。
說時遲那時快,一雙手臂從後抱住她的腰肢,溫熱胸膛抵住她的背脊,用懷抱牢牢接住她。
緊接着,與自個兒身上如出一撤的香味兒撲入鼻端。
靳連珠心跳驟然停滞一拍,擡頭撞入那雙沉寂深邃的眼睛,失神喃喃:“官人...”
“嗯。”
這一回,沈敬行沒着急收回手跟她保持距離,隻移開視線,望向前方,操着不鹹不淡地口吻,道:“别看我,看煙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