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音剛落,數萬火光齊沖天際,照得整座皇城锃亮如白日。
露台地勢高,放眼望去足以把宮外錯綜複雜的街巷盡數收入眼底,這會子人群熙熙攘攘,皆湧入街頭湊新歲的熱鬧。
這樣盛大的場景是靳連珠進入永平城以來頭一回見,她仰着腦袋,漫天的光彩映于她面龐之上,霎時間,看入迷的又何止靳連珠一人。
沈敬行眼底漾着一片柔情,皆被纖長濃密的睫毛遮掩住了。
除去仍舊搭在靳連珠柔軟腰肢上的大掌,叫外人瞧,他仍是那個清冷自持的沈尚書,絲毫沒變。
卻隻有他自個兒曉得,他撥開人群來到靳連珠身側,與她共賞新歲焰火,這份心情究竟有多麼快活。
沈敬行貪戀地眄視她,掌根抵住她後腰,稍稍側身,護着她不被周遭的人擠到,就這麼,推着她一步步走到露台的最前方。
靳連珠視野變得開闊,也更清晰仔細了一些。
煙火簇簇綻放于天際,緊接着,嘩啦啦散開一片。
因着消失的太快,靳連珠根本不敢眨眼,瞪得眼眶都泛酸了。
也許是受到當下喜慶氛圍的影響,她一顆心哐當哐當狂跳不止,莫名其妙的,由心底萌發出一股強烈又原始的沖動。
靳連珠用餘光觑沈敬行,不料被他逮個正着。
沈敬行順勢靠近,又沒真正挨上她,一本正經地詢問:“怎的了?”
靳連珠耳畔充斥着煙火砰砰的巨響,熙攘聲一道被掩蓋住了。倏有一小股熱氣噴灑于耳後的肌膚上,弄得她猝不及防,渾身一激靈。
整個人兒緊跟着清醒過來。
靳連珠被腦袋裡不成體統的想法臊得臉漲紅,略顯慌亂地搖頭,眼神飄忽不定,白蔥狀的指尖使勁兒攪着帕子,怯懦道:“不、不怎的。”
這般遮遮掩掩的委實不像她的作風,沈敬行感覺奇怪,睨她的目光灼灼,似要把她的心口鑿出個窟窿,好瞧一瞧她有沒有扯謊。
靳連珠挨不住他如此直白炙熱地打量,面頰飛起兩抹绯雲,身子也開始發燙發軟。若非周遭滿當當的人,她早就撲過去捂住他的雙眼了。
沈敬行壓根兒沒那些旖旎心思,單純以為靳連珠受不了淩冽寒風,正準備喚白芷去取大氅,卻先瞥見她擰帕子的小動作。
他一怔,旋即反應過來,表情變得不太自然,抵住她後腰的手也收了,垂首裝模作樣地整理官服。
二人分明沒說上幾句話,卻仿佛于眼波流轉間把淫放的情愫道了個幹淨。
類似于公開調-情的行徑委實超出沈敬行的心理承受能力,無人發覺處,他的耳根已燒得通紅。
虧得煙火及時結束,露台霎時恢複先前昏暗的狀态,把他們詭異的狀态嚴嚴實實地遮蓋住。
一行人看罷熱鬧,紛紛沿着階梯上行,前往閩金殿面見官家、娘娘。
靳連珠與沈敬行一前一後款步走着,中間隔着一段不近的距離,分毫不見尋常年少夫婦那般恩愛無間。
王濮存回頭瞧見這一幕,以為先前自個兒給沈敬行支的招全被他抛之腦後,一時之間有些恨鐵不成鋼。
待沈敬行走近,王濮存沒說甚麼,反倒是甄宛筠忍無可忍了,狠狠剜他一眼,不解氣般,又冷聲低斥:“你個木頭。”
有幸娶到這麼一位天上有地上無的嬌嬌兒,竟還不知曉珍之愛之,果真是命裡沒福氣的。
沈敬行仍木着一張臉,半點兒反應沒有,仿佛甄宛筠啐的人不是他。
甄宛筠打小就看不慣沈敬行這副目中無人的孤傲作派,再聯想到靳連珠忙刼刼的柔弱貌,霎時誘發一肚子無名火,撸起袖子就沖過去争論:“暧嗐,當初求我們幫忙是你,到頭來,你卻放不下架子哄人,還要裝聾作啞的。沈允執,你甚麼意思嘛。”
王濮存趕緊攔住她,急切又小聲地哄:“姑奶奶,小祖宗,心肝兒...到處都是人呢,你且忍一忍脾氣,别傳入官家和娘娘的耳朵裡。”
甄宛筠扭扭捏捏地哼一聲,果真安分了。
沈敬行聽見王濮存一口一個的愛稱,先是驚詫到有些嫌棄,旋即又作若有所思狀。很快就恢複如常。
眼瞅着靳連珠已走出很遠,沈敬行收斂思緒,徑直略過這二人,單手撩開衣袍,跨過門檻兒,大步追上靳連珠,先帶着她去向上首的官家娘娘見禮,得到準許之後,遂一齊入座。
宮宴已近尾聲,他們隻須觀賞一會子歌舞,陪着兩位貴人叙叙話,飲罷一盞新歲酒,即可向官家禀明離去。
靳連珠因着正在服藥,沈敬行索性全代勞了。
他平素鮮少飲酒,酒量卻是在官場中鍛煉的極好,推杯換盞一番仍目光清明、步伐穩健。反觀其餘桌前的大人們,個個兒面頰漲紅,眼色混沌,晃晃悠悠地站起來,酒盞都端不穩了,需得靠女眷攙扶着前行。
見狀,官家爽朗地笑道:“得了得了,愛卿醉成這般就不必非要敬酒了。趕快回去歇着罷。”
一行人遂領命離去。
殿内頓時空曠不少,歌舞卻未停。
剩餘的這四五家都與大内有些姻親關系,故而,現下更像一場不怎麼松快的家宴。又聞官家言:新春佳節,諸位愛卿不必拘束,隻管恣意一些。
話音剛落,甄宛筠拉着官人王濮存起身,揚言要為官家、娘娘獻禮。
官家倒沒預料到這一茬,頓時興起,允了。
四面大方的眼神齊刷刷落于夫婦二人身上,王濮存不擅長應對這種場面,可娘子有令不敢不從,隻得吩咐宮人去準備。
甄宛筠提前備了衣裳,這會子卻覺得不必多事去換,索性将華服寬袖一挽,豪放地飲罷一盞酒,攜劍上場。
王濮存端坐于桌前撫琴,曲調慷慨激昂,再觀甄宛筠的劍舞,剛中藏柔,柔中帶剛,一出配合默契的表演把場子炒得熱烘烘的。
演罷,官家拊掌稱贊,大悅之下賞金十兩,娘娘亦慷慨賜予甄宛筠一頂海棠并蒂金花頭冠。
既開了個好頭,其餘幾家按捺不住,接二連三獻上才藝。
官家看得起勁兒,亦不吝啬賞賜。
原本半個時辰就能結束的晚宴,硬生生拖到後半夜,最要命的是,席上隻剩沈家還未獻禮。
靳連珠難免坐立不安。
從前家中二老尋到淮州最有名的女先生教給她琴棋書畫,靳連珠學得十分用心,頻頻得到先生的誇贊,便也沾沾自喜起來。現今才曉得“人外有人、天外有天”的道理,她曾經引以為傲的本領,放在當下竟全然拿不上台面。
靳連珠緊張到手腳冰涼,時刻擔心着陛下會詢問他家為何不獻禮,又擔憂貿貿然上場會給沈敬行丢人。
許是過分憂慮把自個兒吓破膽了,靳連珠胃部開始不受控地抽搐,擦得粉兒也掩蓋不住她憔悴的面色。
沈敬行警覺地看出她異樣的狀态:“身子不适?”
靳連珠勉強揚起一抹笑,隻道自個兒無事,然後借着啜水的動作掩去眸底的慌張,随口一問似地:“官人不去湊一湊熱鬧?”
沈敬行十分坦然:“我不會那些。”
靳連珠溫吞地哦一聲:“除去咱們,各家都獻藝了,陛下和娘娘發現之後會不會責怪?”
“……”
這樣的熱鬧每年都有,沈敬行從不參與。
一方面是他不擅。
另一方面,是他不喜。
邱肇則渾然相反。
他貴為天子,平素自是威嚴威武,但一到佳節宴會,難免就暴露出他貪玩、喜歡熱鬧的本性。論起來,邱肇也不過是個十六七歲少年郎罷了,凡事圖個新鮮有趣兒,過後就忘記了,不會計較細枝末節。
考慮到靳連珠第一回入宮過年,難免處處小心謹慎,像隻容易受驚的小兔子,倒也能理解。
令沈敬行躊躇着遲遲不開口的原由并非這一樁事。
理智勒令他不準做出不合規矩的舉止,眼睛卻不老實地瞥向靳連珠。
她手持玉箸,玉镯滑至腕骨,露出的一小片肌膚細嫩如豆腐。
他指腹摩挲杯壁的紋路,到底沒能鼓起勇氣握住她,至于從王濮存那兒學到的肉麻又甜蜜的稱呼,更是萬萬不可能吐露出口。
叱咤官場的沈尚書在這一刻難得品嘗到挫敗的滋味。也許甄宛筠罵得沒錯,他果真是個鋸嘴的葫蘆,再怎麼努力都做不成一個讨人喜歡的丈夫。
沈敬行沉默的這一會子,于靳連珠而言不亞于被放置在滾油上烹。
她急得耳後那片肌膚浮現一片潮紅,不止胃部,肚子也開始抽痛,今晚用得丁點兒飯菜都有往上湧的征兆。
靳連珠撂筷,借着寬袖的掩蓋摸他的手,試圖尋求一點安撫。
偏偏她又不能低頭光明正大的去找,于是指腹沿着肌肉緊繃的小臂環繞一圈,觸及突起的堅硬腕骨,緊接着到達柔軟掌心,根根分明的掌紋之上是他的中指指根,再持續向前行進,總算讓她如願摸到他微涼的指尖。
伴随着柔情,氣勢洶洶的火焰也不聲不響地燎了一路。
唯獨靳連珠這個始作俑者不清楚,攥着他的指尖輕晃,跟個沒長尖牙的小動物似的。
沈敬行被她咬着也不覺疼,反倒奇癢難耐,喉結滾了又滾,一開口,嗓音嘶啞,仿佛被烈酒泡透了,難以入耳:“沒你想得這麼嚴重,且放寬心。”
頓了一頓,他補充:“再喝一輪,就能離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