靳連珠信他,懸着的心逐漸放回肚子裡。嗯聲答應的同時,跟他糾纏在一起的手也松開了。
沈敬行心頭一顫,下意識跟過去想要挽留。
可惜,慢了一步。
恰巧有位大人端着酒盞上前同沈敬行搭話,他隻得壓抑住繁雜的思緒,起身應酬。
靳連珠眼睜睜看着沈敬行一杯又一杯烈酒下肚,心疼不已,又無法上前阻撓。腹诽道:這些大人們比沈敬行年歲長一輪不止,怎就不知疼惜晚輩呢。
幸而晚宴很快結束,甄宛筠本想着來同靳連珠說幾句話,無奈王濮存醉的厲害,隻得先顧着他了。
縱使酒量極佳的沈敬行現下也有些迷瞪,面上反倒平淡如常,看不出甚麼異樣。
靳連珠離得近,發覺他腳步變得虛浮,急慌慌攙扶他前行,并未注意到來自上首那道探究的目光。
待衆人離去,邱肇松泛肩膀,翹着二郎腿,沒規沒矩地癱坐在龍椅上,歪着頭湊近葛皇後,啧道:“難怪表哥鮮少帶表嫂露面,這麼弱柳扶風的一個嬌嬌兒,的确得放在家裡好好供起來。”
“唉,朕實在想不通,這樣姿色上乘的娘子,哪裡就讓姨媽看不上了,絞盡腦汁的處處刁難人家。”
“母後大人也真是的...終究是姨媽家裡的事兒,旁人上趕着管這些作甚。現在竟就幫着姨媽私下給表哥相看良妾,還非得過問朕的意見...朕若允,豈非變成拆散鴛鴦的惡人,若不允,母後又得發難。真真兒兩邊為難。”
他拽了拽身旁人兒的衣袖:“阿姊,你怎麼想?”
葛姝好背脊筆直,雙手交疊放于大腿上,目光清亮,端得一副母儀天下的賢惠模樣,聲緩且輕盈:“陛下該稱臣妾作‘皇後’,而非‘阿姊’。這樣不合規矩。”
“...噢。”
邱肇換了一邊歪着身子,好整以暇地瞅着她,張口就來:“姝好心肝兒,快替朕想想法子。”
葛姝好規整的姿态有一刹那的震顫,向邱肇投去極不贊同的眼神。
邱肇對葛姝好的愠怒視若無睹,伸手扯住她的玉環绶晃着,語調閑散地叫着“姝好阿姊”“俊親親”“吾妻卿卿”...
一個塞着一個的肉麻。
一聲越過一聲的不像話。
邱肇用坦然的神色說着不合身份的言辭,混像個潑皮無賴。
葛姝好羞愧萬分,一把将玉環绶搶回來,深吸一口氣,暗暗告誡自個兒不能發火。邱肇貴為九五之尊,已不是從前那個不受寵,隻知曉圍着她打轉兒的皇子了,并非是她想斥責就斥責的。
斥責不成,隻得勸解。
葛姝好不疾不徐道:“南方戰事初歇,各州正值百廢待興之際,陛下年後且有的忙了,自然無暇過問臣子的家事。臣妾這邊亦不得空,如今後宮内皆為潛邸時候的舊人,僅有貴妃與惠嫔育有一子一女,依照母後大人的意思,是時候選些新人...”
話音未落,邱肇霍然起身,面帶不悅:“得了。”
葛姝好霎時噤聲,不明所以地盯着他。
邱肇表情冷得仿若結着冰塊,甩下一句“皇後累了就先安置罷,朕得去瞧一瞧貴妃”,便拂袖往殿外走。
葛姝好立即起身恭送。
邱肇身形頓了一頓,似乎被氣狠了,攥着拳頭咯吱咯吱作響,腳下卻利索一轉,往貴妃寝宮相反的方向而去。
葛姝好留在殿内稍坐片刻,發覺邱肇果真沒回來,也不再無謂的等下去,兀自回宮歇息,連盞燈都沒留。
夜半人靜之時,緊閉的寝殿門被氣惱的某人猛然推開,砰得一聲巨響撞到牆上,緊接着,床幔被扯開,一股子涼意鑽入被窩,驚擾葛姝好的美夢,到嘴邊的驚呼還未發出,她便被帶着恨意、怒意的啃咬給制伏了。
無盡绯色皆被漫天飛舞的床幔掩蓋,裡頭自是一對俗世鴛鴦的抵死纏綿。叫人面紅耳赤,羞澀難耐。不堪言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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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府的路上,一陣接着一陣的冷風灌入車廂内,把沈敬行本就不濃郁的醉意驅散的一幹二淨。
靳連珠不知道沈敬行已經清醒,攙着他的胳膊從未抽離,滿臉的擔憂,全然不見先前跟他置氣的淡漠。
沈敬行心底默念幾遍“佯裝醉酒博取娘子的關心乃小人行徑”,腦袋卻有自主意識似地靠上她瘦弱的肩膀。
顧忌靳連珠大病初愈,沈敬行沒敢壓實,隻虛虛依偎着,一條胳膊撐在靳連珠後方,撐起自己身體的全部重量。
靳連珠立即偏頭看過來,關切道:“哪裡不舒服?”
“……”
沈敬行自诩正直,頭一回幹這種不知廉恥的事兒,不熟練是一方面,心裡打鼓般不安甯極了。他幹脆阖上雙眼,任由耳根羞恥的漲紅,幾不可聞地哼:“頭疼。”
空間狹窄,靳連珠不方便動彈,幹脆把帕子随意塞入沈敬行的袖口,露出的邊角繡着交-纏花莖,栩栩如生。
此等纏綿悱恻的圖案,看得沈敬行心尖一震,方睜開一條縫的眼睛又唰得阖上了。
世間這麼些紋樣,靳連珠偏要繡一個暗示性極強的。
沈敬行不敢深想,唯恐亵渎娘子,隻是渾身火燒火燎的難受,唇舌發幹,喉嚨奇癢無比,很像是酒勁兒又翻騰上來了。
迷迷糊糊間,沈敬行想起來,今夜的席面上有一道菜,裡頭摻雜了鹿肉...
靳連珠摸到沈敬行發燙的面頰,擔心他受寒發熱,于是摟的更緊了。
萦繞在鼻端揮之不散的馨香味兒勾的沈敬行血脈偾張,他再怎麼擅長隐忍克制,終究是個血氣方剛的少年人,溫香軟玉在懷,他怎會真的無動于衷。
壞就壞在,靳連珠對此毫無察覺,騰出一隻手撫上他的太陽穴,技巧娴熟地打圈摁壓。不可謂不溫柔體貼。
沒揉幾下,沈敬行唇齒間溢出一道隐忍的低吟。
寂靜的馬車内,這一聲實在突兀。
沈敬行腦中的弦驟然繃緊,與此同時,他緊緊攥住一雙柔夷,制止她繼續動作。靳連珠吃不了痛,低切地驚呼:“官人,疼。”
這一聲百轉千回,可了不得了。
沈敬行内裡的火焰噌得點燃,噼裡啪啦作響。
今晨見着靳連珠打扮得妩媚動人,露台上背貼胸親昵無間地觀賞煙火,席間她指尖遊走于他小臂肌膚...重重畫面一齊湧入腦海。
沈敬行眼神發暗,字眼咬得很緊:“這裡太熱了,我下去走走。”
“哎——”
靳連珠留他不住,眼睜睜瞧着他叫停馬車,彎腰出去了。
旁邊空出的位置由白芷補上。她跟了一路,并未聽見車内傳出異響,但見兩位主子面色都不佳,便識趣兒地閉上嘴。
偶有一陣風吹動車簾,靳連珠看見不遠處角檐挂着兩盞碩大華麗的花籃燈的方向,認出那是沈府的位置,不知怎的,她心頭油然而生一股害怕之感,竟默默掉起淚珠子。
白芷駭一跳,湊上去輕拍靳連珠的背脊,想哄人卻不知從何開口,無助地喃喃:“娘子。”
靳連珠吸了吸鼻子,擺手示意她不要聲張,待情緒稍稍緩解,方才出聲道:“我沒事,不慎叫風迷了眼睛了。”
白芷百感交集,也跟着紅了眼,低頭哀歎一聲。
不多時,馬車徐徐停在沈府門口,出來迎接的都是雅韻軒的下人們。靳連珠四周看了一圈,沒瞧見沈敬行,拂冬及時道:“家主早一步就回了。”
靳連珠眼睫顫了顫,說不清失落還是甚麼。
進入雅韻軒才知曉,沈敬行又去書房了,看樣子今夜要宿在那邊。
靳連珠一聲不吭地站在原處,看着斂秋從櫃子裡找出一套他的衣裳,一手拎着新的鞋襪,向她行禮退下,多餘的話一句沒有。
白芍恰時端着一碗熱氣騰騰的湯藥入内,錯身讓道時瞥見斂秋懷裡的衣裳,頓時泛起忿忿不平之感——新歲佳節,阖家團圓的日子,家主竟冷着娘子獨守空房。
這未免太欺負人了!
但一見靳連珠立在窗前盯着那株紅梅失魂落魄的樣子,白芍滿腹牢騷立即化為虛無,僅剩疼惜。
她盡量讓自個兒聲音聽起來尋常些,上前提醒:“娘子,該用藥了。”
靳連珠徐徐轉身,端起藥碗一飲而盡,眉頭都不曾皺一皺。
白芍趕緊從盒子裡撿了一塊兒蜜餞,卻被靳連珠推開:“習慣了,已經不覺得苦了。”
這話說得頗有深意,白芍不敢胡亂應答,自作主張把那一盒子蜜餞留在屋裡,端着空碗退下了。
靳連珠從匣子裡取出那隻臂钏細細把玩,病中這些天跟沈敬行朝夕相對的畫面再次浮現于眼前,湯藥的苦澀滋味這會子開始發作,逼得她眼淚斷線珠子似地淌,可她的帕子還在沈敬行那兒,滿臉的淚痕抹也抹不幹淨,隻能任由衣袖被打濕。
抽抽搭搭的隐忍啜泣聲打窗邊傳來,預備入内伺候娘子沐浴的女婢們齊齊停下腳步,識相的退至院裡候着。
沈敬行洗淨一身的酒味,靜坐一會,直至那股躁動不堪的勁兒褪去。念着靳連珠在席上沒吃多少東西,夜間容易餓肚子,遂親自到小廚房一趟,吩咐下人備一碗葉頭羹。
辦完這些,沈敬行踏着皎皎月色進入雅韻軒,卻見端着熱水盆、潔面帕子的女婢們立于院中,個個兒面色凝重,大氣都不敢出,像是怕驚擾了誰。
沈敬行倍感奇怪,正欲揪個女婢詢問發生甚麼事了,忽聞一聲接着一聲委屈的低泣從窗邊傳來,宛如一隻羸弱的小動物,直教人心都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