甄宛筠這趟來,還記得給靳連珠稍帶上事前說過的冊子。
起初,靳連珠以為這厚厚一本是禁書,羞煞萬分,急慌慌藏于枕下,避開人才敢拿出來看,發現原是大街小巷都會賣的話本。
想來甄宛筠平日沒少翻閱,封皮翹着角,紙張毛邊。
靳連珠在閨閣中的時候也極愛看話本,買的太多了,還專門騰出一間屋子存放。成婚之後,她反倒覺得那些纏綿悱恻的愛情故事皆為虛構,與現實有太大的出入,遂沒了興緻。
許是昨夜過得太酣暢淋漓,使靳連珠久違的體驗一把郎情妾意的滋味,堙滅的心思得以慢慢複燃,遂喚白芷備一壺臨江玉津、半盤果幹,悠然自得地躺在美人椅上翻閱。
今兒的日頭極好,順着窗牖的縫隙斜斜地照進來,金光一片灑在靳連珠身上,曬得暖烘烘的。
内間靜谧萬分,伴随着炭火時不時噼啪的響聲,靳連珠打了個哈欠,不知不覺間睡過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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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廳賓客由沈敬行親自接待,除去三兩好友,剩下的都是官場上不得不打照面的同僚。
沈敬行一一應付着,晌午時分留客人在府上用飯,之後又被拉着與人手談幾局,直到日頭西斜才得空。
斂秋早早兒命小廚房備下飯菜,詢問沈敬行是否用膳。
沈敬行太陽穴周匝隐隐作痛,疲倦極了,當下回味起靳連珠按摩的舒服滋味,遂問:“大娘子那邊還忙着?”
今日府上賓客衆多,他不得空,她應付女眷們也吃累。
思及此,沈敬行吩咐斂秋,讓小廚房多備幾道合大娘子胃口的淮州菜,道:“我稍坐一會,過去雅韻軒用飯。”
斂秋應聲,退至門邊又回來,欲言又止。
沈敬行淡淡掃他一眼。
斂秋立即察覺到一股強大的壓迫力,抖着心肝,惶恐道:“家主,今兒來府上拜訪的女眷們,除去甄大娘子,其餘的人都隻去了碧波軒。老夫人見過幾位素有舊交的官眷夫人,便稱身子乏累,一應事務皆交給表姑娘了。”
新歲拜會圖的不僅是吉利,迎來送往的皆為人情。
一年之計最要緊的便是今日,大娘子不現身見客,葛氏卻讓外姓的表姑娘主持大局,傳出去,城中官眷娘子們豈不更加怠慢大娘子。
斂秋早早兒的就想向沈敬行告狀,可惜前廳的客人源源不斷,他根本尋不到機會。
聞言,沈敬行眸色深沉似墨,逐漸釀出一團陰霾。
斂秋被唬住,不敢再言,向一旁的拂冬投去求助的眼神。
拂冬默了一默,接替他說:“大娘子一直被老夫人拘在内宅管理家務,鮮少出門同他人打交道,故而皇城内的官眷們大多不認得大娘子,逢年過節或遊玩宴會,自然也就無人遞邀帖。”
“去年過節,家主在外公幹,老夫人身子又不大康健,擔憂會過病氣給賓客,節前三日讓大娘子整理出一份禮單,差人挨家挨戶送過去。既抵過年初一的拜見,又不至于讓旁人覺得咱家失禮數。”
隻是,這樣一來,大娘子嫁入沈家的第一個年頭就不曾于衆人面前露過臉,再加之暗地裡的那些流言蜚語,使得她更不被人放在眼裡了。
今日諸位女眷隻認老夫人,情願去表姑娘置辦的席面也不屑跟大娘子打交道,很是意料之中的事情。
斂秋瞅見家主緊繃的臉色,忙扯住拂冬衣袖,制止住他後頭的這番話。
廳上霎時陷入一片死寂。
沈敬行行事慣來講究進退有度,最守克制一道,極少動怒。此時卻沉下臉,雙手死死攥着腰間的香囊,一時之間,竟是隐隐動起殺念。
縱使斥責上親乃大不敬之罪,沈敬行也忍不住心中憤懑,冷嗤一聲:“母親此計,當真狠辣。”
表面上端着慈母的作派,對于兒媳,教導和關懷給了,權力和體面也給了,就算日後洩露出貓膩,亦讓人無話可說。
實則處處打壓、抹殺靳連珠,讓她置身于孤立無援的境遇,逐漸開始産生自我懷疑的念頭。日子一長,靳連珠郁悶難消,則百疾橫生,最後難免落得個形神俱滅的下場。
沈敬行原本以為母親隻是不喜靳連珠的出身,如今才恍然大悟,心中的偏見一生,縱然靳連珠千般萬般好,落在她眼中也變成眼中釘、肉中刺,欲除之而後快。
現下沈敬行就在永平城中,母親行事卻毫不避諱,恐怕趁他不在之時,靳連珠吃得苦頭比拂冬書信裡寫得更甚。
這會子回過神,沈敬行憤怒有之,懊悔有之,心疼有之,百般情緒混在一處,硬生生讓他嘴裡嘔出一股腥澀味兒。
沈敬行閉上眼睛,努力緩和起伏不定的心緒,開口卻仍舊一股子濃烈的肅殺之氣:“去碧波軒。”
斂秋知曉他奔着什麼,忙道:“東桦府的榮夫人帶着兒媳、嫡孫,向老夫人賀新年來了。半炷香之前,周媽媽才去吩咐廚房備席面,要留客人們用了晚膳再走。”
言下之意是勸家主行事需要再三斟酌,甭把家醜鬧得滿城風雨。
沈敬行果然步伐一停:“可曾派人知會大娘子?”
斂秋頭低下去,聲如蚊蠅:“不、不曾。”
沈敬行輕呵一聲,忽有一計上心頭,轉身直奔雅韻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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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頭西斜,靳連珠方才悠然轉醒。
她這一覺睡得沉,夢境光怪陸離,睜開眼卻忘得一幹二淨,精神恍惚良久,起身時天色竟已擦黑。
冊子從懷裡滑落到地上,被白芍撿起來。她穿着新衣,頭戴靳連珠賞的寶钗,嫩生生的一張臉,瞧着就讓人心情好。
靳連珠由夢中帶出的那一抹傷神也因此煙消雲散。
她飲一盞茶水潤潤幹涸的嗓子,坐到梳妝台前對鏡整理淩亂的發絲,吩咐白芍尋個辦事穩妥的下人去給甄宛筠送口信兒。
忽又說:“罷了罷了,沒問過官人的意思呢。”
白芍笑道:“出門遊玩一趟而已,大娘子這點權力還是有的。”
“今日府中事多如牛毛,前廳後院的賓客沒散,我這個做大娘子的反倒先玩去了,忒不像話。”
白芍癟嘴,忿忿不平:“您這般守禮節有可用,老夫人照舊不領情,還不如就敞開性子,恣意過活算了。”
從前白芍瞧着家主處處疏遠大娘子,誤以為他也看不上商賈人家,暗地裡對他難免有些言論。
不過,經過前陣子的事兒,白芍算明了了,家主為護着大娘子不惜與老夫人起争執,毅然決然的将周媽媽跟那些亂嚼舌頭的下人們一并罰了。
後來大娘子病中的時候,家主日日夜夜陪伴在側,可見他是個面冷心熱的人,面上不顯,其實十分疼惜大娘子。
既有家主撐腰,大娘子自不必活得如此小心翼翼,待日後生個一兒半女,夫婦恩愛,何愁無法在沈家立足。
靳連珠擰身,斜眼乜她,表情分不清喜怒。
偏偏白芍不是個會看眼色的,上趕着問:“娘子覺得如何?”
靳連珠冷哼一聲,用力捏白芍的臉頰肉。
“你怕是前頭沒吃夠打,竟敢當面議論起主子的家事來了...既然你有這麼高的心氣,放在我身邊伺候倒是屈才了,不若給你找個好兒郎嫁了,到自己的婆家耀武揚威去。”
白芍這才咂摸過味兒,吓得險些沒拿住玉梳,噗通一聲跪倒在地,連連道:“奴婢知錯,再不敢了。”
靳連珠沒像平常那樣好脾氣的就放過她。
過半晌,才徐徐開口。
“公公去得早,婆母作為太後娘娘的嫡親妹妹,日後改嫁也不愁找不到好的人家,婆母卻因放不下夫妻情分,以一己之力抗下沈府的重擔,其中心酸道不盡、說不清。如若我是婆母,未必有這麼大的能力把事兒辦的如此漂亮,就沖這一點,我合該敬婆母幾分。”
白芍紅着眼眶,淚珠要掉不掉的,很是替靳連珠委屈:“可這些又不是娘子的錯,憑什麼老夫人要這般磋磨您?”
“年初一,外客上門拜訪,理應由家主和娘子操辦席面,現下僅家主一人在外忙活,女眷們都到碧波軒去參加表姑娘的席面。偌大一個沈府,竟渾然不将您這個明媒正娶的大娘子放在眼裡了。”
低聲吼完這句,白芍啪嗒啪嗒掉下兩串淚珠,打濕衣襟。
大過年的,靳連珠不舍得白芍哭啼,擔憂觸及黴頭讓她一整年都過得不順暢,于是把人拉到身邊說話,語調柔和不少。
“婆母就官人這一個兒子,可謂是把全部的心血都傾注在他身上了。沈家的族老們皆指望着官人能光耀門楣,官人卻違背家中長輩的想法,迎娶我為妻。自我進門的那刻起,便意味着官人的仕途最高便也隻能到此了。”
多年謀劃終成夢裡黃粱,葛氏又豈能不恨?
大病一場,靳連珠算是因禍得福,想明白其中的關竅,也就沒那麼委屈了。
日後婆母刁難,她作為晚輩,多多忍讓便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