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敬行愣了一瞬,轉頭對上王濮存苦澀萬分的表情,嘴角輕微一勾,無可奈何地搖搖頭,與他一道跟上娘子們的步伐。
甄宛筠閑來無事便到此地消遣,久了跟老闆混得熟,人家便把最中間視野極佳的雅間一直給她留着,且不收額外的銀子。
上樓的途中,靳連珠才從甄宛筠口中了解到,能在清風坊謀生計的皆為天下最著名的藝人,而且,這裡頭的表演五花八門,小唱、嘌唱、講史、講小說、舞旋、傀儡戲以杖頭傀儡及藥發傀儡最出彩。
他們來得晚了一些,沒趕上頭回小雜劇,放眼望去,堂裡觀者人山人海,現下正在表演雜辦,逗得衆人開懷大笑。
靳連珠落座之後專注地看了一會兒。
期間有小厮送來膠棗、召白藕、鵬沙元之類的果幹,還有豬羊荷包、玉闆鲊之類的方便熟食。賣相極佳,香味撲鼻。
靳連珠晚飯吃得很飽,承不住甄宛筠的熱情,又用了幾口,肚子實在撐得厲害,連戲也聽不進去了,便跟着甄宛筠到窗邊站着聊天。
甄宛筠砸吧砸吧嘴裡的酒,覺得好喝,遂喚小厮再去溫一壺。
無奈被王濮存發覺念頭,攔下來說不許。
甄宛筠心裡頭不爽快,啧了一聲正要發難,眼神往旁邊一瞥,突然冒出一句:“沈敬行竟然願意陪你到清風坊來遊玩,當真稀罕。”
靳連珠納悶:“官人不喜歡這兒嗎?”
說完自個兒就先回神了。
依照沈敬行一貫的作風,願意才是有鬼了。
甄宛筠卻道:“應該不是不喜歡,而是不能來。”
靳連珠一頓,聽她繼續說:“沈敬行少時跟現在大不一樣,性格稍活潑些,也愛湊熱鬧,常常跟着官家偷溜去蹴鞠錘丸、雅集詩會之類的場子。後來家裡管得嚴,他就鮮少出門了,性格也變得沉悶枯燥,整日憋在書房裡用功。我家官人已算得勤勉刻苦,但與沈敬行相比,相差不止一星半點。”
靳連珠與沈敬行初見時就覺得他十分内斂,再之前的事兒不曾聽他講過,便猜測道:“許是公公去世之後,整個沈家的榮辱都壓在他肩上,擔子太重了,就沒心思再玩樂了。”
甄宛筠酒意上頭,腦袋暈暈乎乎的,沒法子思考太多,憑借着本能反駁說:“那會兒沈大人還在呢...”
“我從前與沈敬行走得不近,許多事不知内情,成婚之後聽官人無意間提過一嘴,說他是為一件了不得的大事跟上親争論起來,挨了罰,之後就被嚴加管束起來了。”
“——這事兒,沈敬行沒跟你說過?”
靳連珠面上滑過一絲尴尬的神色。
沈敬行從不與她談心,許多事她不問,他是絕對不會開口的。就好像,沒必要讓她到他已經過去的人生裡走一趟。
勉強壓下這份不暢快,靳連珠借口說她醉酒了,不動聲色地掀過這一茬,扶着甄宛筠坐回去。
方才那壺酒價格不菲,滋味醇香,後勁也足。甄宛筠大抵是真醉了,面上浮現出兩坨紅,懶洋洋地靠着靳連珠的肩膀,有一搭沒一搭跟她話起家常。
聊着聊着,話題就拐到兒時的趣事上。
“别看我家官人端的那副死人臉,其實跟沈敬行一樣,怕苦嗜甜,矯情的很。多年前,永平城内有一道叫作梅花餅的點心,味道極好,他倆沒少買着吃,後來買不着了,幹脆就在院子裡種了一棵梅花樹,打算自個兒做着吃。”
靳連珠樂津津地笑:“珍味閣裡就有,怎麼會買不到?”
甄宛筠砸吧砸吧嘴,似乎還能品得出那道久遠的香氣,含糊地喃喃:“後來買的,都跟那時候的味道不一樣了。”
靳連珠起初還笑着,可漸漸地,就笑不出來了。
隻因着,有一樁原本沒往心底裡記的小事突然湧入腦海。
那位表姑娘剛到府上的時候,她正生着病,無意間撞見在表姑娘身邊伺候的老媪剪下不少梅花,做成的梅花餅往碧波軒、雅韻軒各送一份。
後來,也往書房送過一份。
靳連珠并非介意送點心這件事。
而是——
沈敬行曾經當着面兒,異常嚴肅的告訴她不許靠近書房。
彼時靳連珠剛嫁入門。作為新婦,得知官人入夜之後還在處理公務,做份夜宵前去體諒一下,本身沒甚麼可置喙的。
當她持着一碗銀耳羹,在外頭等了又等,沒等到沈敬行,預備把羹湯放在他案頭就走,沒成想,一隻腳沒邁入門,就被不知道從哪兒冒出的沈敬行給拽住了。
他的力道忒大,靳連珠猝不及防,一個踉跄,險些栽倒在地。
虧得背脊撞上門框才能穩住身形,隻是她在小廚房耗三四個時辰才做成功的羹湯灑了一地,淋濕她火紅的裙角,弄髒了緞面繡鞋。
沈敬行卻仿佛沒看見,扶也不扶她一把,臉色差得仿佛結冰,厲聲道:“往後不許再往這邊來。”
靳連珠從未見過沈敬行這副色厲内荏的模樣,登時被吓愣住,真以為自己做錯了事,拎着髒污的裙子灰溜溜地逃了。
所以,這些年,碰上沈敬行宿在那邊的時候,靳連珠連個下人都不敢派過去送些宵夜之類的,可表姑娘的一碟子點心就這麼輕而易舉的進入書房了。
靳連珠内心百感交集,一時之間不知道該哭還是該笑,就這麼木着一張臉,心道:究竟該怪她這個大娘子做的不稱職,連官人的口味都不曉得,還是該怪沈敬行這個官人做的太差勁,始終不肯與她交心。
樓下的熱鬧從未間斷,甄宛筠依偎着她,安靜到像是睡着了。
直到有小厮上前添茶,甄宛筠懶散起身去抓盤子裡的果子吃,順便塞給靳連珠一把。
靳連珠無知無覺地塞入嘴裡,舌頭不曉得怎麼回事竟然麻的厲害,什麼味道都嘗不出來。
她随便咀嚼兩下就咽掉,一連往嘴裡塞了七八顆,漲得肚子疼,想吐,腦袋也不太清醒了,脫口問:“你與王大人,是為着青梅竹馬的情誼才成婚的?”
甄宛筠狂放慣了,可突然提及王濮存,也難得露出小女兒的嬌怯一面。她吭吭哧哧半晌,很含糊地嗯一聲:“應當吧。”
靳連珠難受的厲害,使勁兒揉一把心口,又問:“那為什麼,我家官人沒與表姑娘成婚?”
“因着他心底有你呗。”
甄宛筠嘿嘿一樂:“沈家的長輩很想他們結親,可惜情愛一事最強求不得。此前,我一直以為他清心寡欲的,是個不會開竅的主兒,沒成想這厮眼光如此狠辣,一娶就娶了你這個天仙人兒。”
甄宛筠徹底醉了,什麼話都說得出來,想湊過去拉靳連珠,可腳下虛浮的厲害,身子一歪,眼瞅着就要摔倒。
靳連珠急匆匆去扶,不小心撞倒酒壺。
酒水淌了滿桌又流到地上,醇香味兒霎時充斥着整個雅間。
坐在後頭的兩個男子見狀立即上前,各自扶住各自的娘子,仔細檢查一番,确認沒有受傷才松出一口氣。
甄宛筠醉成這樣子,戲是看不下去了。王濮存撈起她的腿彎,稍一用力把人攔腰抱起,向他們告辭,先行離去。
靳連珠盯着他們的背影,怔怔看了半晌,不知發什麼神。
緊接着,被沈敬行的聲音拉回一絲神智:“還走得動不?”
靳連珠放眼望去皆重影,幹脆阖上眼皮,倒入他懷中,誠實道:“不成。”
本以為這樣就會讓沈敬行心軟抱她,沒成想,沈敬行絲毫不為所動,拎着她一條胳膊,手臂虛環着她,半拖半摟的帶到馬車上。
靳連珠本就不适,晃蕩一遭險些吐了。
她彎着腰,手捂着心口,眼眶通紅,淚花直打轉,看得沈敬行也跟着難受。
無奈他實在不會照顧人,撩起簾子欲喚白芷上車伺候,猝不及防的被靳連珠捂着嘴拽回去,溫軟的唇印到他脖頸上,酒味兒撲面而來。
沈敬行聞不得這味道,眉頭緊緊皺着,身子倒是十分誠實——反手撈住她的腰肢,以免她滑下墊子。
嘴上斥責:“你的藥還沒斷,不能飲酒。出來玩一遭就把郎中的叮囑忘個一幹二淨,身子不想要了?”
靳連珠沒吱聲,默默放開他,十分規矩地縮到角落去了。
路途颠簸,再加之街道上人山人海,馬車行進的慢,靳連珠每挨一下颠,臉色就變得蒼白一分。盡管如此,她仍咬緊牙關不肯出聲。
最後還是沈敬行不忍心,主動伸長胳膊把她攬過來,不怎麼熟練地捋着她的背脊幫她順氣,輕歎:“我想了想,方才在清風坊沒見你喝酒,應該是那幾顆果子鬧得事兒。”
最近城内流行的新花樣,用果子泡酒,口感更脆更香。
“回去之後飲一碗醒酒湯再睡。”
靳連珠一言不發,睜開眼睛定定地看着沈敬行。
那目光怅然萬分,像是透過他回憶什麼傷神的往事,沒得讓他聯想起她年節之前生的那場大病,不禁後怕起來。
沈敬行摸了摸她因為醉酒有些發燙的面頰,循循善誘:“是真的吃醉酒了?還是被别的什麼弄得不開心了?”
可是除了他,還有誰,有這麼大的能耐牽動她的思緒呢。靳連珠複又阖上眼,有幾顆細小的水珠擠出來,挂在睫毛上,晶亮晶亮的。
她幽幽地歎:“你長得真好看,任憑誰瞧了能不喜歡。可是,老天為什麼非要讓我看見你呢?”
這話沒頭沒尾的,沈敬行難得糊塗:“嗯?”
靳連珠沒解釋,攥着他衣領把人往下拽。
當唇貼上時,沈敬行明顯不願在外胡鬧,伸手就要把她推開,卻聽她含糊說:“官人,我們要個孩子,成不成?”
沈敬行動作止住,眼睛倏然瞪大,情不自禁的回憶起方才在清風坊裡,王濮存說為着子嗣,打今兒起就把酒戒掉的言論。
當時他分明也起了心思的。
要個孩子。
要一個像他,亦像靳連珠的孩子。
到時候,他們之間便多了一份羁絆,這個家就更像個家了。
沈敬行隻是設想,一顆心就激動的亂了拍。
身子比他的心思更熱切,幾乎當即就給出了反應,顯得他嘴上的猶豫很不真實:“你的病還沒養好。這事,不急。”
饒是早有準備,靳連珠還是禁不住心涼了一下,随後,被她不露聲色地遮掩過去,含糊應聲“都聽官人的”。
趁着他愣神的那瞬間,她擡起下颌,黏黏糊糊的又親上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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靳連珠記不清衣裳是怎麼被剝落到地上去的了,兩隻蓮藕臂攬着沈敬行的脖頸,松松垮垮,要掉不掉的,存心勾着他往前湊。
待沈敬行接住她,又耍賴要他抱着不許松開,一聲更比一聲嬌地喚:“官人,好官人,你發發慈悲,快疼疼我罷。”
美人醉燈下,左右流橫波。
忒像個妖精。
沈敬行身軀一震,熊熊烈火燒毀心智,一把掀她滾入重重紗幔之中。
一陣天旋地轉之後,靳連珠五髒六腑都在翻騰,暈的想吐。
席間吃得那幾個果子在酒裡泡了許久,效用好生駭人,她醉的厲害,腦袋渾渾噩噩,渾身跟發燒似的滾燙。
偶有一陣涼風吹入層層床幔中,化作一隻冰冷的大掌,撫在她肩胛骨上。
靳連珠努力睜開迷蒙的雙眼,一邊叫着官人,一邊微擡身去親他。
沈敬行則目光清明,低着頭承接她毫無章法的吻,指尖細細摩挲她後背突起的骨頭,含糊不清地歎:“太瘦了。”
聞言,靳連珠暫時與他分開一段距離,噘着绯紅的唇,嘁聲:“瘦些好,瘦些才美呢,官人沒聽過‘芙蓉面,楊柳腰,無物比妖娆’的說法?”
沈敬行隻顧攬着她,一不留神,被她一嘴尖牙咬出許多個深深淺淺的印子,很是狼狽不堪。
偏他不叫疼,一雙眼眸清亮,很不解風情地答曰:“諸如此類的都是混賬話,你沒必要為着虛無的由頭平白糟踐身子。”
靳連珠似是沒聽見他說什麼,使勁兒扯開礙事的被褥,一腳踹下榻。無奈又被沈敬行撈回來,嚴嚴實實地捂在兩人身上,不肯洩露一絲春光。
靳連珠抗議:“熱。”
“熱也得捂着,你的病才好沒多久,再經不起折騰了。”
狠狠喘上一口氣,沈敬行喚回些許理智,用掌心锢住她。
沒料到靳連珠先一步攀住他的肩膀,效仿他的手法,指頭沿着嶙峋椎骨一節節摸過,帶起一路濃烈的火焰。
沈敬行到底沒抗住這份磋磨,有那麼一瞬忘卻君子教養,隻想與她共赴雲雨。
靳連珠眼都紅了,脖頸也揚起來,思緒莫名其妙的返回方才的話題上去了,也不知她尋思到哪一點,眼角眉梢都泛起委屈:“可是,如若沒有好皮囊,官人就不會心悅我了。”
沈敬行一梗,垂首睨她,明顯不悅道:“我并非那樣的人。”
靳連珠順勢追問:“那官人緣何心悅我,想娶我為妻?”
“……”
鬼使神差的,沈敬行腦中浮現出她笑顔如花的樣子,晃了他的眼睛,也迷了他的心智,讓他從此牽腸挂肚,情難自抑。
可他剛才說過自己并非貪色之人,一時之間竟然不知該如何作答,幹脆埋頭,一聲不吭的開始動作。
這一下下的實在狠厲,靳連珠魂魄丢了,神智也散了,哪還管得上旁的。
她緊緊摟住沈敬行的脖頸,沒控制住流下兩行清淚,很快就沒入鬓間消失不見,沒叫他發覺分毫異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