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樓内客人絡繹不絕,另一邊雅間内的男客正熱火朝天的讨論節後各國使臣獻禮之事,窗外充斥着鑼鼓聲、人聲,震耳欲聾。
大抵是隔壁的姑娘哭得太真情實意,就算靳連珠沒聽清多少内容,思緒亦不由飛走一瞬,忖度:不知道哪家的姑娘,仗着有長輩撐腰,竟敢私下尋男子說話,張口閉口的就要給人做妾,未免忒不愛惜自個兒。
僅這一瞬。
飄走的思緒就被靳連珠抓回來了。
因着隔壁那檔子兒女情長之事,此地不再适宜叙話,靳連珠做了個邀請的手勢,打算帶着久别重逢的義兄上街,邊說邊逛,好好賞一賞永平城的元宵盛景。
可她沒聽見那姑娘的話,不代表靳子骞也沒聽見。
他積年累月在商隊裡打拼,練就一身好本事,耳力、眼力尤為過人。
滿永平城内,娶商賈之女為妻的沈大人還能有誰?
靳子骞很難不認為靳連珠這一遭是為抓丈夫的私情來了,眼底晃過一絲悲戚的光,最終還是不舍得當衆揭開她的痛處,歎一聲暫且放過此事。
他背着手,步伐款款的跟上,含笑道:“近來身子可好些了?”
年前寄回淮州的那封家書中,靳連珠唯恐二老擔憂,一嘴沒提自個兒病得下不來床榻的事兒。靳子骞突然發問,讓她倍感意外:“義兄怎麼曉得?”
靳子骞白她一眼,沒好氣地答曰:“當初歡歡喜喜出遠門成婚的胖丫頭,現在瘦成風吹就倒、愁眉不展的模樣。我又沒瞎,怎會看不出來。”
靳連珠的關注點卻偏了,叉着腰氣哼哼地反駁:“我從沒胖過,休要血口噴人!”
兩人對視着,沉默半晌,突然都抖着肩膀笑個沒完。
氣氛裡充斥着道不盡的融洽。
“義兄怎到永平城來了?”說着,靳連珠掏出碎銀買下一張糖油餅,掰成兩半,認真比較一番大小之後,果斷把小的遞給靳子骞。
她沖他一挑眉,表情鬼靈精,險些就讓他認為她是真的爽朗大度。
這份調皮勁兒,簡直跟兒時一模一樣。
靳子骞失笑,接過來用油紙包着咬一大口,入嘴甜滋滋、油膩膩,不符合他的口味,因着是靳連珠給的,他硬着頭皮都吃完了,随後引她到亭中坐着叙話。
“元宵之後不久各國使臣前來獻禮,永平城商貿大興,為着能趕上這個一年一度的機會,我帶着商隊于春節前就出發了。原本計劃初二或初三就到這邊,還能跟你一起過個年,怪就怪今冬大雪太多,路上耽擱了。”
“今兒也不算晚,正巧湊得上元宵盛會的熱鬧。”
靳連珠話鋒一轉,奇怪:“人海茫茫,義兄是怎麼發現我的?”
靳子骞理所當然道:“連自家妹子都認不清,我這兄長白做了。”
這些個俏皮話深得靳連珠歡心,她沒計較,笑一笑,向他打聽家中情況。
靳子骞一五一十都說了。
父親大人的性子真真兒一刻都閑不下來,前兒跑一趟河都縣開絲綢分店,後兒跑一趟義清郡開酒館。銀錢賺得多少已經不在乎了,全為着自己個兒暢快。
母親大人仍舊喜愛侍弄花草,家裡院子忒小,許多名品栽種培育起來很不方便,父親大人幹脆在臨近郊外的地方重金購入一座園子,聘請手藝出衆的花匠師傅與母親大人一同打理,以減輕她的負擔。
家中一切跟靳連珠在的時候相比沒有太大的變化,衆人的日子過得平淡且舒心,唯一一點——
靳子骞歎:“二老實在太挂念你了,一度想着割舍掉淮州的産業,舉家搬到永平城,以便照料你。”
聞言,靳連珠鼻酸不已,匆忙低頭掩蓋紅透的眼眶,喉頭被翻湧的淚水梗住,使得她一時之間說不出話來。
斜對面的廊下又有伶人唱起小曲兒,為迎合元宵佳節,唱詞飽含團圓美滿的寓意。
靳連珠好不容易壓下去的思鄉之情再度發作,沒忍住掉了一兩顆淚珠,砸落在衣裳上,洇開一片濕痕。
她别過頭,用衣袖胡亂擦了擦,徐徐道:“父親畢生心血都在淮州,怎能說棄就棄。義兄忙完這一遭回去,定要替我好好開解二老,就說,我在這邊一切順利,婆母慈愛、丈夫疼惜,找不出絲毫不順心的地方,隻管叫他們把心放回肚子裡。”
靳子骞欲掏出帕子給她擦眼淚的動作一停,想到酒樓隔間發生的事兒,怒意頃刻間湧入心頭,再一瞧靳連珠眼淚汪汪的模樣,那股火立即就堙滅了,萬千愁緒化為一聲長歎:“成,哥哥曉得了。”
兩人語氣輕輕地說一會子話,靳連珠使喚白芷去買魚餌,接着慢悠悠站起身,靠着欄杆,姿态閑散地投喂池中的錦鯉。眼神時不時往街頭瞟,生怕錯過沈敬行的身影。
靳子骞耐心候在一旁,等她喂完,立即把幹淨的帕子遞過去,極輕地笑一聲。
靳連珠不解:“?”
“沒什麼。”
靳子骞搖頭,說:“想起一件往事罷了。”
靳連珠偏要追問:“何事?”
靳子骞稍稍扭臉,目光落在她一張雖有所變化但仍嬌豔的面龐上,仿佛穿越分别的兩年光陰,又回到幼年時候。
語調便也随之輕快許多。
“從前你性子頑劣,為着撈一條魚,禍害滿池子的蓮花都敗了,氣得母親大人逮着你一頓胖揍,又把你鎖在房中大半個月思過。你不服,說蓮花易得,魚兒遊走就不再回來了,結果又被收拾一頓。”
靳子骞獨立的早,那會子正跟着旁支的一位大伯共同照看碼頭生意,偶一天他得空歸家用飯,得知靳連珠正鬧絕食,一連兩天滴米未進,吓得他速速前去解救。
打開門就看見靳連珠一張蒼白的小臉,消瘦一圈,恹恹地趴在矮桌上呼喚義兄。
靳子骞慣來疼她,當即什麼都顧不上了。不但幫着她逃出家門,還把身上所有的銀錢都給她,叮囑她上館子裡吃頓好的。
經他這麼一描述,靳連珠也記起來了,眼睛彎成月牙狀。
像模像樣地作揖:“還得多謝義兄搭救。”
否則依照母親大人的脾性,非得關着她直到解氣為止。那樣她壓根沒機會溜出去,更沒有後頭誤打誤撞攀上驿館的牆頭,遇見沈敬行一事。
往更深處講,她與沈敬行的這段緣分,還得算上義兄的一份功勞。
靳子骞對上靳連珠清淩淩的眼仁,卻笑不出來。
早知今日,他當初無論如何都不會幫靳連珠打開那道鎖,放她出門,緻使她遇見一段孽緣,禍害餘生。
自從途中收到母親大人所寫的信箋,得知靳連珠這樁婚事的真相開始,靳子骞一顆心就沒踏實過,總想着快一些,再快一些見着她,總得親眼确保她無事才成。
當靳連珠真真兒站在面前,雖然沒有提及旁的,靳子骞看着她的樣子,也曉得她成婚這些年日子過得并不如意。
他這趟上永平城,原本隻為生意,而今一顆心卻全是為着她了。
情緒逐漸膨脹,有些話到嘴邊,變成不得不說的境地。靳子骞不由得上前一步欺近她,壓低聲量道:“不如,你盡早棄了……”
話音戛然而止。
從旁邊傳來的一道大力突然把靳連珠拽走。她跌跌撞撞倒入溫熱的胸膛裡,柔弱似無骨的指尖甫一觸及對方的前襟,緊接着就被掐着腰站直。
彼此之間拉開一道不短的間隙,陣陣風襲來,吹拂起的清香絲絲縷縷地纏繞着她,其中混雜淡淡的女兒香反倒聞不出來了。
靳連珠心弦蓦然一動,擡頭望去,撞見沈敬行一雙幽暗的深眸,頓時雀躍道:“允執。”
沈敬行還不太習慣于人前被她這麼稱呼,臉上一閃而過的赧然,随即握住她的腕子稍稍用力把人拽到身後,緊緊盯着臉生的男子,目光如炬。
雖一言未發,但拷問的意思明了。
俨然把他當作哄騙良家的登徒浪蕩子了。
靳子骞瞧出眼前這位便是傳聞中才貌雙全、品行雅正、年少有為的沈尚書,亦是哄得他義妹神魂颠倒,甘願賭上身家性命都要遠嫁到永平城的薄情郎。
酒樓撞見沈敬行與另一女子私會在前,靳子骞本以為靳連珠會死心,幹脆和離,随自己個兒回淮州,一家人團圓的過日子,沒成想,她待他不改分毫。
靳子骞不曉得該氣誰,登時垮下臉色。
兩人沉默的對峙,氣氛變得有些微妙。
靳連珠自然察覺到不對勁,輕拽着沈敬行的衣袖,趕忙解釋:“這位是我家中義兄,随父親姓,名喚子骞。趁着各國使臣朝見,永平城内大興貿易的節骨眼兒,領着人做些生意來了。”
“許久沒見義兄,聊家常聊得起興,一時沒注意...你何時來的?”
靳連珠見着沈敬行難免就有一肚子話要說,落入靳子骞的眼裡變成卑微讨好。
須知從前的靳連珠恣意快活,是人世間最不羁的小姑娘,怎麼成親之後反倒變了個人一樣。
思及此,靳子骞愈發心氣不順。
沈敬行聞言則有些愕然。
靳連珠曾經在信中提過一回,說靳子骞是父親大人經商途中撿到的,家人因戰亂喪命,見他一個孩童就快活不下去,實在可憐,幹脆認作義子養着了。
靳子骞在經商一事上頗有天賦,能力也強,深得父親大人的信賴,十一二歲起就随着長輩們一并打理鋪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