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敬行在淮州的那幾月,正巧趕上靳子骞照看碼頭生意。他整日宿在那方,因而兩人不曾打過照面,方才沈敬行沒認出他也不奇怪。
于情于理,沈敬行都該随着靳連珠稱呼一聲義兄。
他神色變得恭敬,正欲見禮,靳子骞卻别過臉,直接同靳連珠道:“我與相熟的商戶約定議事,不好叫人幹等着,這便過去了。你也早些歸家,别貪戀熱鬧在外逗留,不太安全。”
靳連珠一一應下。
靳子骞頓了頓,瞥一眼沈敬行,意味深長道:“春寒料峭,你身子弱,容易害冷,夜裡燒炭火注意着點,最好灌個湯婆子暖一暖手腳。”
這些關切的話音,靳連珠小的時候常常聽靳子骞啰嗦,但她如今已經嫁人,不是小孩子了。靳連珠有些難為情,生怕沈敬行誤會自己個兒矯情,含糊答應一聲,便拉着他先行離開。
因着兩人碰頭太晚,硬生生拖遲太多時候,已不便再去逛一遭。
主要還是靳連珠擔憂歸家晚了,被婆母知曉又得逮着她一頓念叨,還不如現在回去,說不準能吃上一碗熱乎乎的湯圓。
馬車停在人流較為稀少的東街小巷口,靳連珠剛鑽進去,立即感受到一股撲面而來的暖意,随即發現車廂内壁嵌着一層厚皮子,墊子都換成厚實又軟綿的了,小幾上還放着精緻的手爐,腳邊燒着一盆炭火。
她省得這些必然是沈敬行着人置辦的,感動之餘有幾分驚奇,戲谑道:“我家官人什麼時候學會體貼娘子啦?”
沈敬行坐下之後低頭整理衣擺,聞言動作一滞,若有所思地低喃:“從前,我待你很不好麼?”
靳連珠随意一說:“同你玩笑一句,怎的當真了。”
沈敬行定定地看着她,沉默着思索她的話是真是假。
以往他從不會花費心思幹一些捕風捉影的事,也許因着靳子骞那一番兄妹之間關懷的話語,讓他心底莫名其妙生出幾分不爽,同時又在懊惱自個兒,怎就一直沒想到夜裡給她灌個湯婆子暖暖手腳。
靳連珠不知道在想什麼,竟沒發現他直勾勾的眼神。她捧着手爐,兀自低頭,後頸修長白皙,隐約可見青綠色的血管。
像一大塊白花花的芙蓉糕。
沈敬行抿抿唇,搭在膝頭的雙手緊攥,克制着沒去撫摸。
兩人難得有這麼安靜的時候,一路無言,直至到家。
進入雅韻軒,沈敬行還沒來得及坐下吃口熱氣騰騰的湯圓,周媽媽便急匆匆趕來替老夫人傳話,叫他到碧波軒去一趟。
既然是一家子叙話,那麼靳連珠也該在。
沈敬行詢問她要不要換身衣裳。
靳連珠正要搭腔,先瞥見周媽媽為難的神色。
沈敬行或許不懂得,但她一眼就發覺端倪——定然是婆母有些要緊的話要跟沈敬行說,她這個外人,委實不便在場。
靳連珠勉強擠出一抹笑,尋個借口圓過去,催着沈敬行出門。
天色不早,靳連珠料定婆母不會留沈敬行太久,遂安心用了小半碗黑芝麻仁湯圓,看會子話本,喚人伺候着沐浴焚香,最後等來等去不見沈敬行,她實在扛不住倦意,縮進被窩裡阖上眼了。
不知到什麼時辰,靳連珠半夢半醒中察覺有雙溫熱的手在被子裡到處摸索,緊接着捂住她雙腳就不動彈了。
冷不丁的,吓得靳連珠瞌睡一掃而空,本能的蜷起腿沖着那道黑影就踢過去。
沈敬行反應迅速,向後閃身躲開,摁在她腳上的手也撤掉了。
砰得一聲巨響,放置在榻邊的湯婆子摔到地上,破個口子,熱水灑了一地,冒着汩汩熱氣。
沈敬行沒料到靳連珠會掙紮的如此激烈,不禁皺緊眉,奇怪發問:“你作甚?”
靳連珠一愣:“...官人?”
意識到她還迷糊着,沈敬行無奈扶額:“嗯。”
得到答複,靳連珠懸着的心放回肚子裡,往裡頭挪了挪,給他騰出地方躺下,哀怨地道:“既回來了,怎麼不叫人伺候?一點動靜都沒有,吓壞我了。”
沈敬行可惜地看一眼地上的湯婆子,打算明日再讓下人收拾,自顧自解開外衣,躺進去與她貼着。
不知是不是底子薄弱,屋内燃着炭火,靳連珠的身上仍舊透着股揮之不去的涼意。
猶豫一息,沈敬行慢慢擡起胳膊搭在她腰間,察覺她沒有反抗便摟緊了些,聲量低低:“太晚了,怕吵着你休息。”
靳連珠喜歡極了他胸膛傳來的熱乎氣,使得整個人都十分熨帖。
她轉過身,面對面與他抱着,借着迷蒙的月光打量他的眉眼,同樣低切詢問:“什麼樣要緊的事,讓婆母與你聊到這麼晚。”
“……”
一時之間,沈敬行不知道該如何作答。
納妾這事,講給靳連珠聽,隻會讓她徒增煩惱。
怪也怪他當初看她病中的樣子太駭人,不惜以一個承諾也要換回管家權,情急之下掉入母親的圈套。
豈料,母親拿這事作筏子,強逼他納妾。
沈敬行一而再再而三的回絕母親,表明心意絕不蓄婢納妾。
沒成想,他在碧波軒說的話,被母親有心差人傳入那姑娘的耳朵裡。
她也是個膽子大的,竟然派人尾随他到茶樓,見小厮勸解不成,幹脆親自露面,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淚,求他開恩收下她。
依照沈敬行強硬的脾性,絕對不會留絲毫情面就把人打發了。
偏偏,對方出自綏武府。
雖是庶出的姑娘,但家中嫡姐乃深受官家寵愛的宜妃娘娘,因着這一層關系,綏武府稱得上皇親國戚,滿門風頭正盛,輕易怠慢不得。
沈敬行這才肯耐着性子坐下聽她哭了一場。
三言兩語的,他便發覺出端倪。
大抵是這姑娘的小娘把沈家誇得天上有地下無,讓她動了非進門不可的決心。
畢竟當娘的一心為着孩子考慮,哪裡舍得讓寶貝姑娘嫁個窮舉子,草草了卻餘生,隻覺得哪怕做妾,也比吃大半輩子的清貧苦要強。
況且,兩家素有舊交,結親便是親上加親。
沈家講究勤儉節約,家底卻殷實,再算上大娘子靳氏從淮州帶來的豐厚嫁妝,更是享受不完的榮華富貴。
老夫人脾性善、好相與,大娘子又是個性子軟身子差的商賈女,生不生得下孩子另說,想她也沒有那些治理内宅的雷霆手腕,全然構不成威脅。
沈敬行年少有為、相貌堂堂,放眼全皇城都挑不出第二個像他這樣的翩翩公子,比那些不知道這輩子還能不能混出頭的窮舉子強上千萬倍。
在這家做妾,身心都不負累,妥妥就是享福來了。
母女倆算盤打得叮當響,唯獨沒料到沈敬行鐵了心了說不願意,這才有了今日的一場鬧劇——沈敬行從對方口中聽見并不恭敬的一聲“商賈女”,立即冷了臉,怒火從心而起,拍桌呵斥她閉嘴,接着吩咐拂冬把人送回綏武府,務必在榮老爺面前好生說道一番。
放縱未嫁女尾随男子,還哭着喊着鬧着要做妾,成何體統!
隻是沒想到,這事兒這麼快就傳入葛氏耳朵裡,亦沒料到,葛氏竟不惜把家事捅到太後娘娘跟前兒,興許這會子,官家也知曉了……
這一回,葛氏打定主意要逼沈敬行就範,無奈他滿心滿眼都是大娘子,也隻想與之厮守一生。
所習得的禮義廉恥不允許沈敬行做一個背信棄義的負心漢,故而,他萬萬不可能納别的女子進門。
正煩着,靳連珠冰涼的腳尖碰到沈敬行,成功喚回他的一絲神智。
沈敬行現在一腦門子官司,徐徐吐出一口郁氣,答曰:“都是些家長裡短罷了,無甚可說的。”
靳連珠很是了解他,見狀就猜到事兒恐怕不簡單。
她摸黑撫上沈敬行的面頰,柔聲問:“難得見你唉聲歎氣的樣子,到底怎麼了?不管什麼難處,我們共同想法子,總比你一個人承擔要強。”
“真就隻是尋常叙話而已,别胡思亂想。嚴郎中說過,你身子骨這麼虛弱,十有八九是心思太重引起的。”
沈敬行一口否決,松開她,翻身坐起來,到床尾去了。
靳連珠猜不到他要作甚,正準備跟過去,被子下的一雙腳突然被攏住。他掌心暖烘烘的,燙得她臉頰也燒起來了。
這樣私密的事兒,渾然不像沈敬行一慣的作派。
靳連珠拉高被子遮住大半張臉,肩膀縮着,活像隻鹌鹑。
她有些受寵若驚,更多是羞怯,緻使舌頭都捋不直了,跟喘一樣兒喃喃:“允執,不必這樣的,我其實一點兒也不冷。你,快回來歇着。”
“嗯。”沈敬行含糊應一聲,歪着身子靠在床柱上,懶懶散散地合眼,手掌保持合攏的姿勢沒動,哄似地說:“焐熱了就躺回去,你且睡,不必管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