靳連珠踏踏實實睡上一覺,夢中還覺得被一隻暖爐烘着,舒服至極。
她下意識去尋更多的溫熱,不知不覺中雙足踩上一處堅實的地方,仔細感受一下,又覺得凹凸不平且很有彈性。
迷迷糊糊之際,靳連珠很難思索出這是個甚麼東西,幹脆就這麼切實踩着繼續沉睡,自然也沒聽見床尾傳來的那聲隐忍的輕哼,以及某人霍然睜開的眼睛,逐漸攥緊的雙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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立春前一日,開封府進獻鞭春用的土牛。
次日一早,府僚打春,大街小巷皆有百姓賣小春牛的,往往花裝欄坐,上列百戲人物,春幡雪柳,各相獻遺。
年節這些日子裡,靳連珠仗着有沈敬行撐腰,幾乎日日往外跑,又有甄宛筠作伴,玩得不亦樂乎。
這會子聽聞外頭有熱鬧,她根本坐不住,壯着膽子去請示婆母,能否放她帶下人外出采買。
這由頭找的着實荒謬,當府中那些專職采買的仆婦是吃幹飯的不成?
甫一說出口,靳連珠随即意識到異樣,心裡頭直打鼓,怕得冷汗都滾下來了,恨不得沖上前把周媽媽拽住,說自個兒不出門了,隻待在房裡看賬本。
可周媽媽腿腳利索,眨眼的功夫,已經不見影兒了。
靳連珠心驚膽顫的候着,指頭不停繞啊繞,把帕子掐出好幾道褶子。
周媽媽很快折返,答曰:“老夫人允了。”
靳連珠意料之外,清淩淩的眼珠盯着周媽媽,表情茫然,驚訝到失聲:平日婆母免不了要借機痛斥她一頓,今兒就這麼輕易放她走了?
究竟是表面意思,還是另有暗示?
她心裡頭拿捏不定主意,不敢随随便便作答。
虧得旁邊白芷捅她腰側才反應過來,急忙俯身謝過。
接着聽周媽媽道:“今日各國使臣入城朝賀,大街小巷的很是熱鬧,娘子買完物什不必急着歸家,可以尋個地方品品茶、見見世面。切記多帶幾個身強力壯的小厮随行。這個,老夫人也允了。”
聞言,靳連珠突然有種滿肚子的鬼主意都被參破的錯覺,不免臉上一熱,聲也低下去了:“是。”
出了門兒,兜兜轉轉的,靳連珠又到上回撞破别人感情債的茶樓去了,更巧的是,她竟又在此處碰見靳子骞。
靳子骞正跟三個身着異服的男子攀談。
他背對門口,因而沒瞧見靳連珠。
靳連珠沒有上前貿然打擾,差小厮領着自個兒到樓上雅間,點一壺臨江玉津,邊品茶,邊悠哉悠哉看着窗外的風景。
待靳子骞客客氣氣把那三人送走,隻身返回櫃台前結賬的時候,靳連珠這才使喚白芷把他請上來稍坐。
靳連珠給他斟一杯茶,推過去。
正巧靳子骞與人閑扯一通長篇大論,口渴得很,端起茶盞悶下,沒顧得上細細品味,揪着衣袖擦拭嘴角,可謂豪放。
靳連珠兒時也是這般狂放不羁的性子,後來與沈家婚期一定,從永平城來的那位老嬷嬷手段十分強硬,不出半年光景,就把她身上登不了大雅之堂的壞毛病全給除掉了。
不過,靳連珠并不跟自家人計較這些繁文缛節,客客氣氣地問:“上回我差人送去的定窯白釉印花盤,義兄可喜歡?”
靳子骞一直酷愛收集瓷器,靳連珠偶然得到這麼個珍貴玩意兒,立即差人送到他所住的客棧上了。
一連幾日,卻遲遲未見他派人來回信兒。
靳連珠不免納悶:“義兄這些日子忙得甚麼?”
“生意上的瑣事,說起來沒完沒了,不提也罷。”
靳子骞憨厚地笑一笑,擡起眼皮,仔仔細細地打量她。
相較先前面白如紙的憔悴神色,靳連珠今兒面皮上添新妝,粉嫩如枝頭花苞,含羞帶怯,總歸沒那麼惹人疼了。
靳子骞心下思忖:
既然有心思出門賞景品茶,閑暇時還惦記着給他搜羅瓷器,想來,元宵佳節那夜,撞破沈敬行與别的女子私下見面一事并未讓她介懷,亦或者,那巧言令色的小子又把她哄騙過去了。
靳連珠渾身上下僅這一點不好。
性子太執拗,但凡認準一人或一事,不撞個頭破血流絕不認。
就算他當即揭破沈氏的鼓面,她也未必肯信。
靳子骞幽幽歎出一聲:“看你比之前胖乎些,應是康健了許多。”
靳連珠“啊呀”一聲,雙手捂住臉頰,表情有些驚恐:“當真胖了?”
靳子骞一噎。
他怎麼忘了,這位妹妹最愛漂亮,從前在家中的時候,回回出門都得好一通捯饬,精緻的跟糖畫小人兒似的。
嫁人之後也許是擔心自己穿金戴銀太招搖,會給在朝為官,素有廉潔之名的官人招惹是非,因而打扮的質樸許多,通體就一支攢珠钗還算拿得出手。
但骨子裡,她還是那個注重外表的小姑娘。
靳子骞正欲說些甚麼找補,随即聽見靳連珠氣惱地哼哼:“都怪官人。非說我的身子太虛要好生補一補,總讓小廚房做些誘人的菜肴。我在院子裡除了坐着便是躺着,用完飯鮮少走動,不長肉才怪。”
偏巧這世間有些事經不得念叨。
話音一落,靳連珠便望見那一抹熟悉的身影。
沈敬行一襲掇青拾紫的官袍,靜靜悄悄地立于街旁,相較四周孔武有力、膚色略暗的武官更為纖細高挑,背脊挺得筆直,如同屹立不倒的楊樹。
劍眉星目,唇紅齒白,斯文秀氣,真有點兒像話本子裡的男妖精。
他慣來警惕的很,立即察覺到高處投來的視線,順勢望過去,卻沒料到竟然是自家娘子,平淡的面上當即滑過一絲不自然。
跟旁邊的同僚交談幾句,沈敬行徑直往這邊來。
由茶館小厮引上樓,才發現雅間内還有另一男子。
靳子骞的穿着與那夜初見的時候不大一樣,因着今日要見别的經商者談合作事宜,為顯鄭重,他特地把自己個兒收拾一通,從頭到腳都是能拿得出手的上等貨。
盡管如此,靳子骞到底還是比不上沈敬行這種從小金尊玉貴養起來的哥兒,他甫一走入這間屋子,光線似乎都變得明亮許多。
一想到靳連珠就是被這副白面皮囊蠱惑,靳子骞難免心氣不順,冷聲一哼,自顧自斟茶飲下,扭臉往窗外看去。
沈敬行在官場許久,不至于連這點眼力見都沒有,雖不曉得自己何處開罪對方,但仍把表面的禮數做足,畢恭畢敬地喚上一聲義兄。
旋即看向靳連珠,同她商量:“晌午請義兄到府上用飯?”
“草民還有生意上的事宜亟待處理,就不到大人家中叨擾了。”
未等靳連珠表态,靳子骞便直接回絕。
他放下茶盞,朝着身穿官袍的沈敬行躬身辭别,恭謹之餘盡顯疏遠。
再看向靳連珠的時候又仿若變了一個人,滿面笑容,如沐春風道:“花盤不錯,我很喜歡。日後待我尋到好的玩意兒,再還你這份禮。”
靳連珠甜甜應答:“成。”
見狀,沈敬行眉尖一皺,隐約從靳子骞話語中察覺出幾分異樣,沒來得及深入考量,便被靳連珠拖着懶懶散散的語調攪亂了:“你直接到茶樓來找我,不會被同僚說道罷?那方的事兒都忙完了?”
這才發現,靳子骞早就走沒影兒了。
沈敬行不欲與那些繁雜的思緒多作糾纏,竭力摒棄心底的疑慮,讓注意力回到當前眼下。說:“迎接使臣并非工部之事,我不過代替王濮存站一會。”
“王大人忙什麼去了?”
“身子抱恙,到附近的蔭蔽處休息片刻。”
靳連珠關懷道:“現下可好些了?”
沈敬行意味深長地看她一眼,悶悶嗯聲。
靳連珠扭着身子往裡坐一坐,給沈敬行騰出位置,眼仁閃着光,深海明珠一般,仿佛黏在他身上,拉着絲,膩歪歪的。
這道視線實在太灼熱,沈敬行很難忽略。
飲下她遞來的茶,他品一品舌尖清苦的餘味,不動聲色地打探:“今日怎有閑情逸緻出門品茶賞景?跟義兄事先約定了?”
“我倒也想坐下同兄長話話家常,可惜他是個有正經事要幹的大忙人,自從元宵盛會那晚之後,我連他的影兒都摸不着。”
靳連珠沒有防備心,一五一十都說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