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在一群貴女中的吳四姑娘明顯不喜這個話題,卻還是抿着嘴勉強笑了笑,随便扯了個由頭,試圖岔開。
偏偏有些個不識眼色的,上趕着觸碰逆鱗。
兩張嘴皮子一碰,說得起勁兒。
“靳氏也是自作自受,真以為挾恩圖報求到的姻緣能落下個好?可憐沈大人,被這麼一個惡毒婦人纏上,當真家門不幸。”
“聽聞靳氏善妒又不擅理事,内宅的事務都交給女賬房處理,還非要占着管家權。她身子太弱,恐怕不能生育了,沈家就沈大人這一根獨苗,納妾實屬情理之中,可她不許,撒潑打滾,一哭二鬧三上吊,可謂無所不用其極。”
“沈大人仁慈,見她糟蹋自個兒的命,幹脆讓出一步。”
“可這麼下去,沈家就真沒後了。老夫人沒法子,隻得厚着臉皮把内宅的事兒拿到太後娘娘面前說道,借着大内賞的恩情行事。”
一位伸長胳膊拿果子的姑娘面露鄙夷,好胃口都被弄沒了。她看着吳家四姑娘,十分擔憂:“靳娘子如此刁鑽蠻橫,二姐姐進門之後會不會受委屈?”
不待吳四姑娘出聲,另一個打扮華麗的姑娘搶先開口,嚣張且輕蔑:“她吃了熊心豹子膽才敢這麼幹。”
“多慮了。”接過話茬的女子容貌清麗,語調也婉啭些:“靳娘子肯贈予吳二姐姐發钗,自然是打心底裡滿意她的。”
吳四姑娘到底未出閣,聽見她們這麼肆無忌憚地讨論自家事,臉皮有些挂不住,寒了眼色,正欲開口制止,卻先瞥見不遠處小道上的倩影。
其餘姑娘們緊随其後發現那方的景色。
心下泠然:好一個畫中仙。
人似皎皎月,皓腕凝霜雪。尤其一雙眼睛生得極其漂亮,燦若繁星,彎如月鈎,魅卻不俗。聘聘婷婷的一個嬌女子站在那兒,襯得滿園春色都黯淡了。
見她绾着婦人發髻,紛紛好奇是哪家的夫人。
冷不丁聽見吳四姑娘喚:“靳娘子淑安。”
衆人俱是一駭,尤其方才那幾個大言不慚的姑娘立即低下頭,心底怕極了。
所幸靳連珠大度,未同她們計較這些,微一颔首算作回應,旋即帶着兩個女婢走上較偏僻的一條小路。
待人完全消失于視野中,吳四姑娘才冷臉發作:“一個個怎有恁多話要講,拿着他人内宅之事作談資,真不嫌臊得慌。不管二姐日後嫁什麼人都是她的事,不必到我的跟前兒念叨。如若再有下一次,休怪我不留情面。”
撂下這句,吳四姑娘徑直往席間而去。
徒留剩餘幾人面面相觑。
不知過去多久,有道怯怯的聲音打破沉寂:“前不久,茶肆裡的說書先生們還在講沈大人和娘子的缱绻绯事。傳聞沈大人意志堅韌,應當不會因為女子掉幾滴淚就軟了心腸,如若靳娘子哭一哭、鬧一鬧便使得沈大人退步,或者改變既定的想法,那也該是沈大人心中有她,甘願為之。”
“況且——”
靳娘子生得這樣美,就算聽見針對自己的惡言惡語也能寬容以待,渾然不似别人口中兇惡的夜叉。
小姑娘這邊瞅瞅,那邊瞧瞧,拿捏不定誰跟自己一條心,唯恐貿貿然說出心裡話會遭到排擠,幹脆做起老好人:“總歸都是别人家的事,咱們就别管了。”
她的提議得到最中間那位姑娘的首肯,一群人便輕而易舉的放過這個話題,歡歡喜喜地聊起時下新興的钗環、妝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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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雨突如其來,不出片刻光景便淋濕整座皇城。
辘辘車行,碾開地面一道道泥濘劃痕,周遭遍布淩亂腳印,雨珠砸入凹陷的坑裡又蕩起層層漣漪。
倏有一陣風起,吹得雨絲歪歪斜斜,拍打着搖晃的簾子。
車廂内靜得可怕,白芍鮮少有如此乖覺的時候,垂着腦袋,雙手攪着衣袖,大氣不敢喘。
白芷拿火鉗撥弄盆中炭,滿心思都在想該甚麼安撫娘子。
唯有靳連珠,表情清清淡淡,仿佛未曾在後院碰見那些個多嘴多舌的人。可再仔細一瞧,便會發覺她眸底凝着的肅重。
馬車到達某條巷子前方時,靳連珠冷不丁掀開簾子,吩咐:“在吉德客棧門口停,我有些事要辦。還有,方才我走得太匆忙,忘記知會甄娘子,你身手利索,替我去一趟,隻說家中有急事,别的不必提。”
拂冬先答應,把馬車停靠在街旁,攙着靳連珠下車。
這些年他跟着家主風裡來雨裡去,見識過諸多場面,早已養出一顆玲珑心,當即察覺出靳連珠情緒不對。
想必剛剛的話隻為着支開他,以防後頭要辦的事或見的人被沈家人知曉。
拂冬内心難免掙紮,不過,很快便想清楚了:家主是主子,大娘子也是。既然大娘子有令,他不得不服從。
于是整理一番蓑衣,解開鍊接的繩索,騎馬奔馳而去。
客棧内住滿南來北往的商客,這會子一樓更是聚集着躲雨的散客,烏泱泱一群人,各種氣味混雜在一處,刺鼻的很。
突有一位美嬌娘到訪,用不着小厮上前問候,掌櫃的立即現身,巴巴地湊上來獻殷勤,口中嚷着:“貴腳踏于賤地,蓬荜生光。”
大堂内亦不缺明裡暗裡垂涎美色的人。
兩個女婢急忙擋去靳連珠跟前,擰眉作兇惡狀:“我們是來找人的。”
話音剛落,靳連珠看見出現在二樓長廊裡的靳子骞。
他同樣也瞧見她,怔愣一瞬,大概以為自己個兒出現幻覺了,趕緊揉了揉眼睛,再去瞧,發現那抹倩影仍然伫立在此。
他驚訝之餘又湧起萬般焦灼。
靳家固然不缺銀錢,靳子骞卻并非揮霍之人,平素外出的盤纏能省則省了,吃得苦、耐得勞,住在這兒沒覺得有何不妥,但靳連珠一出現,事态便不同了。
看他的動作,本能的要立刻下樓迎接,卻不知想起什麼,生生止住腳步,做個手勢,示意她到前方不遠處的茶館碰面。
靳連珠了然,叫上兩個女婢撐傘走人。
耽擱這會子功夫,落雨愈發急切,砸在傘面上噼裡啪啦作響,坑裡濺起高低不一的水花,弄髒靳連珠的裙擺。
她慣來愛美喜潔,眼下卻顧不了這些,十分闊綽的向店家要一間位置僻靜的上等雅間,随便點幾樣果子蜜餞,按捺着心底的焦灼等待靳子骞赴約。
不多時,靳子骞撐着傘急匆匆趕來。
風吹着雨打濕他半邊身子,白芍從袖中掏出帕子想幫忙擦拭,卻被靳子骞擋下。
白芷見勢不對,忙拉上她退出去守着,因作萬全考慮,特地餘下另半扇門沒關。
靳連珠攤開手,聲淡:“義兄請坐。”
靳子骞臉色陰沉,俨然氣急了,調子也高些:“你如今身份不一般,怎好直接來此等腌臜地,有事盡管差人知會一聲,另約個像樣的地方碰面豈不圓滿。沈家規矩多,你這樣莽撞行事,傳到他們耳朵裡,免不得會被苛責。”
“無妨。”又是極冷淡的一聲,仿佛心已死,萬般皆不在意了。
靳子骞這才發覺靳連珠的神色不對,眉宇間攏着一團揮散不去的濃愁,眸底光芒黯淡,宛如一潭死水。
她木着一張臉端坐在對面,活像個快要維持不住形态的霧氣。
靳子骞心底一咯噔,呼吸不自覺放輕放緩,小心詢問:“發生何事了?”
靳連珠一時無言。
實在是她腦海中糅雜着千萬思緒,一呼一吸之間,仿佛魂魄脫離肉身,穿梭光陰,把前塵往事重新經曆一遭。
待回過神,人已經坐在茶樓了。
靳連珠後知後覺憶起約見靳子骞的目的,隻是滿肚子的言辭達到嘴邊,一下子提不起勇氣問出口。
所幸,靳子骞看出她的為難,一直耐心候着,并未催促。
雨勢愈發大,天上烏雲密布,驚雷滾滾而來。
伴随着震耳欲聾的動靜,靳子骞皺起眉,側着臉,竭力傾聽,勉強從中分辨出靳連珠微弱的聲音:“永平城與淮州相隔甚遠,許多事無法向父母問起,幸而,義兄就在眼前。事關重大,義兄如若知曉真相,哪怕分毫,都還望坦誠相告。”
靳子骞心頭一震,望着她霧蒙蒙的雙眸,隐約有了猜測。他雙手緩慢蜷縮起來,緊攥成拳,嗓子霎時間幹澀不已,無比艱難地颔首:“成。”
靳連珠深吸一口,複又緩緩吐出口,鄭重道:“我與沈家的婚事,究竟是不是父親挾恩的結果?”
分明不是當事人,靳子骞聽見這話,卻也難受到不敢直視靳連珠,生怕稍有不慎就毀掉她沉浸多年的美夢一場。
可惜,夢終歸是夢,早晚都要醒。
既然她主動發問,想必已經察覺到端倪。
那麼,他也沒有繼續隐瞞下去的理由。
靳子骞回憶一番母親大人信中所叙事實,斟酌開口:“别怪父親。他隻是,見不得你神傷。”
縱使暗地裡做過假設,靳連珠仍舊被這話打了個猝不及防,腦袋木的發脹發痛,指尖顫抖不止,面如土色,微微張着嘴,卻是一聲也發不出來。
靳子骞清楚她這麼多年把最赤誠的感情悉數交付沈敬行,一朝揭開真相,無異于往她身上捅刀子。
他心有不忍,卻不得不把自個兒當作那把斬斷亂麻的快刀,硬着頭皮,繼續說下去。
“當年沈大人命懸一線,你冒着嚴寒到山上寺裡為他誦經祈福,不眠不休、滴米未進,整整持續三天三夜,導緻落下咳疾的毛病。”
“家裡人從未見過你為什麼人或事拼上一條命,知道你這是動真心了,父親不想你的一腔深情化為烏有,這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