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言道,強扭的瓜不甜。再者,沈家是何等的高門顯貴,就算你如願嫁過去,難保他們日後不會想方設法蹉跎你以洩仇恨。咱家不過一介商賈,哪裡鬥得過官老爺。因此,母親做主把信物、婚書,以及一封悔過書寄到永平城,試圖挽回這場天大的錯誤。”
“卻沒想到,沈大人竟肯認下這門親,回信中說,沈家并非忘恩負義之輩。緊接着,你與他通信多年的事情被捅破。兩廂加在一起,父親母親便認為你們之間多少有些情分,幹脆順水推舟,隻當成全你了。”
話至此處,靳子骞倏然住嘴。
隻因靳連珠早已淚流滿面。
她分明痛苦不已,背脊打着抖,如寒風中瑟瑟飄落的枯葉,卻強撐着不肯啜泣一聲,始終維持着身為沈家大娘子的體面。
為着能與沈敬行相守,靳連珠付出的太多,數都數不清了。這套刻入骨髓的規矩禮儀算是其中最不值當拿出來說道,也是最折磨人的存在。
靳子骞摸了摸袖子,發現自己出來的匆忙,忘記帶幹淨的帕子,隻得收斂動作,幹巴巴地詢問:“路行此處,你作何打算?”
頓了一頓,他補充:“依照二老的意思,不願你繼續蹉跎光陰。不如和離,随我一道歸家。天下之大,何愁尋不到一個好郎君。”
實在不行,就招贅。
原本靳家收養他也是為着這一層。
但這話被靳子骞死死壓在心底不敢言。
擔心靳連珠哭得背過氣去,靳子骞倒上一杯茶水遞過去,聽見她打着哭嗝,問:“兄長這趟不為生意,是聽從二老的吩咐帶我回家的?”
靳子骞緩緩搖頭:“行商中途收到母親的來信,方得知當年真相。”
靳連珠被淚水蒙住視野,看什麼都迷迷蒙蒙的,腦袋卻罕見的清晰起來,當即從他話中捕捉到蛛絲馬迹,追問:“你們既然打算瞞着我,怎麼又在這個節骨眼上發作起來了?”
“二老之所以閉口不言當年,是以為沈家肯認下這樁婚,就意味着不計較曾經的事了。再者,你已經嫁人,得跟官人好好過日子,往後生個一兒半女,所有的就都翻篇了。并非存心瞞着你。”
靳子骞掀起眼皮子瞭她一眼,長長歎出一口氣,總算肯道出真正的原因。
靳老爺子這些年走南闖北結識不少人,行商者有之、行伍者有之、闖蕩江湖者有之。
他素有俠肝義膽,路見不平自然要幫一幫,恰巧救下一位身負重傷的俠客,得知他是被仇家追殺至此,便慷慨讓他暫居莊上養傷。
後來兩人聊得投機,相約于深夜飲酒,待對方醉的神志不清了,靳老爺子這才從他口中偶然得知,前幾年他過得貧窮潦倒,為着一筆不菲的銀錢,昧着良心接下一單刺殺的生意。
可到了山坡上,遠遠瞧見一個嬌嬌怯怯的新娘滿心歡喜要入皇城嫁給如意郎君。他到底不願意幹那等有損陰德的事,索性臨陣脫逃。
豈料,前些日子突然有人尋上門要滅口。
他一邊逃命一邊查,兜兜轉轉,竟然查到皇親國戚頭上去了。登時吓得丢掉魂魄,隻得設計詐死,讓仇家死了心。
從此以後打算歸隐山林,隐姓埋名的活。
靳老爺子是個酒蒙子,醉意上頭,聽見這樣離奇曲折的故事也不害怕,反倒覺得有意思的很,追問那仇家是誰。
對方不敢言,蘸着酒水,在桌面上一筆一劃、歪歪扭扭地寫出一個沈字。
“趕巧不巧的,你的信寄回家中,寥寥幾筆内容,讓人摸不着頭腦。以往你性子最活潑,就算寫信,也得要洋洋灑灑的許多頁。”
“所謂事出反常必有妖。母親霎時慌了神,生怕你有個好歹,讓心腹日夜兼程攆上商隊,信中千叮咛萬囑咐,要我把你完整無缺的帶回家。”
“至于這樁婚事,就算把整個靳家都賠個底朝天,也萬萬不敢要了。”
窗外雨急,被風吹入室内,淋濕靳連珠的裙擺。
見狀,靳子骞起身關上窗。
房中霎時安靜不少,他的聲音也亮起來:“二老拿你作心頭肉,你若出事,真就要了他們的命……就算不為家人,你也得為自己個兒想一想。人活一世,情愛屬實算不得什麼,重要的是,留着一條小命在。”
靳連珠入定似的呆坐着,淚珠子争先恐後地湧出眼眶,恨不流幹不罷休。
忽而天際劈過來一道閃電,悶雷滾滾,反倒驚醒她幾分神智。
“我省得的。”
一開口,嗓音嘶啞難以入耳:“雖是一筆舊時的糊塗賬,但最後也不能稀裡糊塗的算了。其中樁樁件件,都得當面算清楚。”
否則,拖泥帶水的,永遠不清淨。
靳子骞知道靳連珠拿定主意了,心中大喜,立即表示:“我随你一同去。”
這便是打着給她撐腰的念頭。
靳連珠卻婉拒:“兄長信我一回。我的事,自己有能力處理好。”
靳子骞借着房内微弱的光細細打量她,隻覺得曾經那個無憂無慮的小姑娘已經不在了。她眼底波瀾不驚,一片死寂,使得他悲從中來。
沉默半晌,靳子骞讓步:“成。”
但他到底不放心讓她隻身回到沈府那等虎狼之地,切切叮囑:“遇事别一個人強撐着,及時差下人來報。”
靳連珠飲罷那盞涼透的茶水,定了定心神,嗓音發沉:“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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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場春雨來得始料未及,溫度降下不少,過午之後冷得仿佛又入冬了。
馬車轱辘吱呀吱呀轉悠,徐徐停至沈府側門,靳連珠推開車門現身,緊接着便瞥見候在一側的周媽媽。
這回不出意外,又是替老夫人傳話來了。
依舊是那套說辭:“有貴客到訪,大娘子理應去見一見。”
靳連珠推诿說:“天兒太冷了,媽媽容我先回屋換一件厚衣裳。”
周媽媽早就料到這一出,向身後的女婢使個眼色。
人兒立即拿着鬥篷上前。
與此同時,不知道從哪個犄角旮旯裡冒出來的小厮們擋住白芍、白芷,連同要入院的拂冬也一并攔下。這陣仗,像是要把靳連珠綁起來發賣了。
不待靳連珠反應,女婢動作利索地系上帶子,又迅速退至一旁。
周媽媽躬身擡手,言辭卻聽不出有多麼恭敬:“大娘子,請吧。”
沒法子,靳連珠隻得跟上去。
到達碧波軒内,客人隻有綏武府的劉夫人和陪伴在側的一個老媽子。
葛氏端坐于上首,拉着吳元意的手輕拍,眼角眉梢挂着笑,看樣子滿意的不得了。瞅見靳連珠進屋,竟也難得給了個好臉色。
而吳元意頭上戴着靳連珠贈予的攢珠钗,襯得她更加嬌妍可人。見着靳連珠,她連忙起身行禮,喚了一聲:“大娘子。”
到如今,靳連珠再參不破後續要發生的事情便是蠢得了。
一想自己素來對婆母畢恭畢敬,晨昏定省從未怠慢,更為内宅庶務耗費心血,到頭來卻落得這麼一個結果,心下不禁涼了一片,唇邊泛起苦笑。
不比上回全程被忽視的情況,這次葛氏主動喚她到近前,口吻和藹可親,假模假樣的噓寒問暖一番。
因着先頭在靳子骞那兒聽來的真相,靳連珠方知葛氏已經恨她入骨,恨不得除之後快。
一見到葛氏裝得慈母樣子,頓時遍體生寒,連裝樣子笑一笑都不能夠了,垂着眉、耷着眼,一聲不吭,一動不動。
隻覺得滿屋子皆為吃人不吐骨頭的牛鬼蛇神,壓得她快喘不上氣。
索性,老夫人也不需要她給予什麼反饋。
這事已經闆上釘釘,叫靳連珠過來無非是走個過場。
葛氏幹脆不再理她,轉頭同劉夫人聊起來,言下之意是讓吳元意今夜宿在府上,待明兒沈敬行歸家,即刻讓二人過完納妾文書和禮節。
劉夫人自然樂意,但表面免不了矜持一陣。
周媽媽個人精兒,趕忙表示:“弋雲軒已經收拾幹淨了,一應物件都是齊全的,必不會讓二姑娘住着不暢快。那地方朝向極佳,冬暖夏涼,院子也夠大,距離家主的書房不過幾步路的事兒……”
說到這兒,吳元意以帕子捂臉,作嬌羞狀,眼底流轉的光彩卻透露出她十分滿意。
周媽媽懊悔地輕拍兩下嘴皮子,歉疚道:“奴婢失禮。”
兩位老夫人卻喜極這份“失禮”,對視一笑,許多意味皆在不言中。念及沈家的誠意,劉夫人也不再假客套,又與葛氏寒暄一陣,借口天色不早便告辭。
經過靳連珠身邊時,劉夫人似乎才想起堂上還有這麼一個活人,象征性說句話:“元意性子内斂,不善言辭,還望大娘子多多照拂。”
“自然。”
靳連珠看着挺乖順的女子,一開口,反倒讓屋内的人都變了臉色。
“隔壁院還住着一位表姑娘,與元意姑娘年歲相仿,想來彼此之間應有不少話題。反正隻今夜一晚,不如讓兩個姑娘住在一處,閑時也能說說話、解解悶。”
“至于弋雲軒那頭,縱使官人不在,也不好讓一個未出閣的小姑娘住過去,萬一傳出甚麼風言風語,到底對元意姑娘不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