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家這是要借你的手,徹底肅清朝堂的隐患。”
王濮存異常擔憂:“這樣一來,暗中盯着你,想取你性命之人隻多不少。你此去危機四伏,身邊必須有得力之人相護,不若讓我府上那幾個……”
“不必。”
沈敬行謝絕他的好意,淡然無波道:“官家自有決斷。”
王濮存看着沈敬行這副全不在意的樣兒就來氣,仿佛前方的刀山火海在他眼中不過浮雲飄過,根本沒在怕的。
他張口欲埋怨幾句,但話到嘴邊就變成了哀愁:“官家究竟是信你,還是疑你?”
沈敬行垂眸,指腹細細摩挲那批光滑綢緞,腦袋裡幻想着靳連珠歡喜雀躍的樣子,心情随之好轉許多:“不管是什麼,我已踏上這條船,輕易下不去了。”
聞言,王濮存又是一聲長長的歎息。
要論起如今的局勢,便不得不提及一樁前朝舊事。
先帝年輕時委實稱得上一位明君,為江山社稷嘔心瀝血,導緻身子骨早早兒就出了岔子。
以防萬一,立儲之事不得不提上日程。
官家彼時遠在宜州,被接入大内的時候也尚年少,放在一衆皇子中委實沒什麼競争力。太後娘娘因為性子過分剛直并不受先帝青睐,母子二人在宮中的日子一度過得異常艱辛。
轉機發生在顯慶五十二年,先帝癡迷煉制丹藥,無心朝政,幹脆命太子代為監國。
太子敦厚仁慈,智勇雙全,唯獨身弱一點,竟讓他因為風寒走在先帝前頭。最心愛的兒子一沒,先帝受不了這份打擊,徹底一病不起,前朝後宮立即掀起驚濤駭浪。
由南邊的二皇子率先發難,緊接着,其餘幾位皇子見勢不妙,接連起兵。
眼瞅着大批人馬即将跨過泉唐江,直搗皇城。恰在此時,太醫施針吊着先帝的一口氣,近臣将天下動亂據實告知先帝。
先帝聞訊悲恸不已,放眼望去,身側僅官家一子,形勢所迫,隻得将皇位傳給他。
卻不想,先帝竟留了後手。
繼位诏書留了兩份,内容完全相悖,一份寫着官家,另一份寫着三皇子。
所幸,得知此事之人少之又少,且都為官家心腹。
先帝薨逝那夜,官家先燒三皇子的繼位诏書,又持劍親手了結親兄。
時至今日,沈敬行仍然記得那天的場景,火光沖天,血流成河,屍骨遍地,腥味撲鼻。
葛姝好渾身浴血,吓得軟了腿腳,爬也爬下長階,從屍山裡頭徒手把官家挖出來,這才沒使得他活活憋死。
官家在殿内躺了整整三日,剛一恢複理智,立即着禮部舉辦登基大典。
彼時朝堂上除去葛氏一族,再無人算得上官家心腹,長此以往必生隐患。
于是官家假借科舉之名肅清朝野,扶持以禮部王濮存、工部沈敬行、兵部費僖、殿前司副指揮使甄灤幾人為首的新勢力,最終形成如今新舊兩派對立的局面。
這也并非長久之計。
南邊有賊人仗着官家年少,故意捏造謠言煽動民心,短短一年先後四次起兵造反,皆被朝廷鎮壓。
雖設置州府嚴加管控,但官家心中必有成算,苦于不能親自挑破假象,這才借着南方修建堤壩之事,故意捧高沈敬行,引起舊派官員的不滿。
待看清是何人暗地裡興風作浪,才能更好的布局謀劃。
隻是,苦了被推出來擋刀的沈敬行。
王濮存看一眼那把禦賜的長劍,又看一眼那匹價值不菲的綢緞,心道:官家娘娘還真是打得一手好配合,給個巴掌再喂一顆甜棗。
可為臣子的,聖旨當前,哪有退縮的餘地。
明知死路一條,也得硬着頭皮走一趟。
王濮存除去叮囑沈敬行萬事小心,更擔憂的是:“靳娘子滿心滿眼都是你,若被她知曉你此行這般艱難,恐怕又得整宿都睡不安生了。”
沈敬行一愣,忽而想起答應靳連珠返鄉探親一事。
現下的局面比他先料定更不穩當,此去危機四伏,帶着她極不安全。
可若是食言,必然惹她難過。
靳連珠在這邊過得不暢快,一心惦記着能快快回家,而他原本也想借着此行,緩和與她的關系。
一時之間,沈敬行進退兩難。
王濮存突然發問:“上回,你問及的那位友人跟他娘子,如何了?”
沈敬行睫毛一抖,不太自然地整理起官袍,含糊應答:“我沒再問了。”
本着看破不說破的道理,王濮存意味深長道:“既然沒有再次煩到你跟前兒來,那想必已經解決了。轉念一想,你那位友人也是個癡情種呐。”
不知哪個字眼觸及沈敬行的心弦,讓他不自覺紅了耳廓。
他性子素來低調内斂,那日也是被逼瘋了才會找這麼一個蹩腳的理由,向外人尋求幫助。
卻沒想,王濮存酒醒後反應過來,竟抓着此事不放,時不時就拿出來說道說道,假借那位并不存在的友人之名戲谑他。
沈敬行咬緊後槽牙,再度擡眼看他時,多了幾分惱羞成怒的意思:“勸你今夜别再留戀酒坊,否則,你家娘子那邊,我不會再代為說和。”
王濮存爽朗一笑:“無妨無妨,我已征得她應允了。”
他本就喜愛佳釀,為着子嗣一事禁酒許久,險些憋壞了。
甄宛筠不忍見他難受,大發慈悲允他開開葷。
王濮存也知分寸,每次隻淺啄一兩杯便住口。
反倒是信奉“克制”二字的沈敬行近來屢次破戒,某夜甚至不顧他好言相勸,沉默着把自個兒灌的酩酊大醉,走都走不穩當了。
彼時王濮存詫異的以為,饒是沈敬行,也難逃情愛困頓。現在想來,他倒像是為朝堂之事發愁。
思及此,王濮存又多嘴叮囑幾句。
沈敬行緘默不語,但表情明顯是聽進去了。
直至馬車停在沈家宅邸門口,他突兀出聲:“怪不得近日上朝,甄大人始終一副面帶紅光的模樣。”
如今朝堂之上烏煙瘴氣,人人自危,人人心底有盤算,也就甄大人還能捋着長須,保持樂颠颠的心态了。
王濮存愣了一下,旋即明白他的言下之意,唇邊不由得擠出一抹笑:“娘子不讓告知他人,說月份還小呢,不宜聲張。”
民間的确有這樣的說法,女子有身孕,太早宣揚出去恐坐不穩胎。否則,依照甄宛筠的脾性,一定會差人告知靳連珠,向她讨要賀禮。
沈敬行眼含羨慕,向他道了聲恭喜。
臨别前,王濮存邀他另尋他日到家中坐客,算是給他踐行。
沈敬行颔首,目送馬車遠去,方才轉身進府。
依照慣例,他該先向老夫人問安,再到書房處理剩下的公務,稍晚一些到雅韻軒陪靳連珠用飯。
可最近因着納妾分家,沈敬行頻頻違背老夫人的意見。惹得老夫人與他狠狠置氣,揚言稱,他若是不回心轉意,此後便不必再來見她。
沈敬行隻好到書房去忙,行至分岔路口,卻徑直奔着雅韻軒而去。
這會子天色尚早,估摸着靳連珠用完午飯會曬會兒日光,可沈敬行踏入院子沒瞧見她的身影,順理成章的認為她在内間睡午覺,故而放輕放緩腳步。
撩開簾子一瞧,床榻上空空如也。
話本攤開放于圓桌之上,蜜餞盒子敞着蓋,仿佛主人家有什麼急事,暫時離開一會兒。
沈敬行一摸盞壁,已經涼透了。
他眉心一跳,隐約感覺不妙,先打開櫃子檢查她的衣裳、首飾之類的必需品,又到隔壁屋子查看嫁妝箱子,确認一樣兒都沒少,懸着的心卻遲遲落不回肚子裡。
聽見動靜,拂冬以為家主翻箱倒櫃的在找什麼要緊的物件,遂上前準備搭把手。卻聽他問:“大娘子何時走的?”
“晌午用完飯,大娘子小坐片刻,就帶着白芷白芍出門了。”
拂冬不敢多看被翻得亂七八糟的櫃子,一闆一眼地回話:“庫房存的香料用盡了,大娘子唯恐下人采買的不合心意,幹脆親自到鋪子去挑選。”
大抵沒料到原因這般簡單,或是被靳連珠想從他身邊逃走的堅定态度弄得心力交瘁,沈敬行竟不敢輕易相信:“當真?”
拂冬壓下心頭的怪異,道:“當真。大娘子親口說的,走之前還吩咐小廚房,晚飯多備一份銀耳蓮子羹。”
沈敬行無言良久,才懈力般擺擺手:“下去罷。”
拂冬看得出來他心情不佳,幹脆讓伺候的人都走得遠一些,别到主屋這邊來。隻留他和斂秋在外守着。
沈敬行默默去把翻亂的櫃子收拾齊整,每觸及一件東西,腦海中便浮現出與她相關的場面,慢慢地,繁雜心緒平複下來。
隻是思念悄無聲息的滋長。
他從未有一刻意識到,原來自個兒如此無法忍耐孤獨。盡管孤獨隻有片刻,待靳連珠購買香料回來,這間屋子就又能恢複以往的生機。
沈敬行說不清道不明心口翻湧的焦躁,使得他一直在屋内踱步,最後強壓着不安,坐到圓桌前,把書簽夾到靳連珠看得那一頁,接着,從頭開始翻起。
類似講情愛纏綿的冊子,大街小巷皆有售賣,價錢不貴,買一本打發閑暇無可厚非,但沈敬行認為這些書的内容很是無用,讀來也是白費,故而從沒買過、看過。
這本的内容更是無趣,俏佳人與貴公子偶然邂逅,情定終生,原以為天賜良緣,不成想,洞房花燭夜,貴公子太過緊張、雀躍,雙腿一蹬,蓦地驚醒,方才發現這一切僅為自個兒的美夢一場。
稀裡糊塗。
荒誕至極。
沈敬行撇撇嘴,委實不懂這樣的故事何處引她喜歡,于是把話本放回原處,一邊用茶,一邊靜候靳連珠。
殊不知,這一等就等到日落黃昏,又到滿天繁星,掌燈時分,仍不見她歸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