範秦道:“将軍的事本不是你我能議論的,但話既說到這了,我是同老将軍打小一塊長大的心腹仆從,便也仗着這個身份說一句。将軍如今這份家業都是她自己打回來的,就算南家人把老黃曆搬出來叽歪,可老将軍那一脈已有那名義上的嗣子,将軍已經分府,她不要南家的任何好處,南家也别想從她身上再啃些什麼下來。有些話能說不能說的,你若想在這府裡長久,心裡要有數些。”
郁青臨連連點頭,覺得燴菜丸子湯和酥餅都更美味了幾分。
過完元宵,郁青臨進山打算取些山藥和白首烏回來。
這一趟他是騎馬去的,來回剛好趕上關城門的時候,學騎馬時喬五給他挑的是一匹栗色的馬兒,這馬兒性子不急不躁,敦厚溫順,孩子們若想騎馬玩,都是騎這匹馬。
去的時候因為不認路,馬兒還慢些,回來就快了,很快,官道上沒人的時候馬尾飄得都打直了。
郁青臨被颠得人都有些恍惚,很擔心自己的三魂七魄會跟不上,但一想南燕雪他們騎馬來來去去的,肯定比他快,人家魂都沒丢,他也不能這麼瞎擔心的,多丢臉。
再者,郁青臨有點怕趕不及,所以也沒勒缰繩,一路就緊緊拽着自己魂魄颠回來。
到府門口時,馬兒可能知道是回家了,直接一個飛躍從門檻跨進來,郁青臨緊張得想叫,結果咬着舌頭痛得沒能叫出來,還聽見守衛笑道:“可以啊郁郎中,還玩起馬術花樣來了。”
“好說好說。”郁青臨下馬的時候整個人都暈暈乎乎的,嘴倒是挺硬,但将軍府一入夜就像個迷宮,如一副長長的畫卷,一轉角,一回首,景緻處處有不同。
他搞不清馬圈在哪裡,隻覺天旋地轉,連月亮都有兩三個,走路時左腳踩右腳,‘撲通’一聲摔在地上。
“你倒是膽子大,頭回出門就敢挑踏浪。”南燕雪的聲音悠悠落下,有些驚訝和戲谑。
郁青臨趕緊爬起來,拍拍身上泥灰,咽下一嘴的血。
“踏浪?”郁青臨繞着那馬兒轉了個圈,有些回不過神來,道:“它不是踏雪嗎?”
“踏雪是純白蹄子,踏浪是灰白蹄子,起伏若浪花,所以一個叫踏雪一個叫踏浪。而且踏雪是母馬,踏浪是公馬。”南燕雪擡手在馬頭上拍了一計,又揉了揉它的額剌毛,道:“你去挑馬時,是不是它自己出來引你挑它的?”
郁青臨不可置信地點了點頭,南燕雪忍俊不禁,道:“踏雪估計躲裡面了。踏浪性子野些,憋了一個冬天,想出去跑跑,它們是商量好了诓你的。”
郁青臨倚在牆上定了定神,南燕雪的笑顔在月下越來越明晰,他愣愣地看了一會,因為整個人都被馬颠成一副呆樣,南燕雪隻是好笑地掃了他一眼,就擡步往馬廄去了。
“馬诓我?”郁青臨疑心是自己聽錯了,嘬着舌上的血跟在南燕雪後頭。
南燕雪沒有說話,直到走到了馬廄裡,踏雪從暗影裡走出來,同踏浪碰了碰頭,兩匹馬兒站在一處,其實還是很有些區别的,雖然都是栗色,但踏雪的毛色要偏紅一些,踏浪則是偏棕一些,也是郁青臨生疏,才能叫馬給耍了。
“踏雪聰敏頑劣,踏浪頑劣聰敏,都像它主人。”
這分明是一樣的話,但郁青臨聽懂了,一個是表象聰敏實則頑劣,另一個反之,這說的其實都是人。
“踏浪是誰的馬?喬五哥隻說踏雪是無主的,那我今日騎了踏浪,該說一聲才是。”
南燕雪轉身離開馬廄,隻落下很冷情刻薄的話。
“你等清明燒紙再說吧。”
郁青臨看着南燕雪的背影,一身黑袍沉沉如墨,隻走過一扇花窗時,皎皎月光照了過來,南燕雪側臉望去,鼻尖和眼睫被鍍上一層冷冷薄霜。
郁青臨走到時也望進去一眼,隻見那窗内滿院的草木在冬日裡顯得既葳蕤又沉靜,畫軒的飛檐如飛鳥般靈動,而戲樓的尖頂在月下好似一粒碧青的珠子。
這裡是将軍府東面的花園,除了府後靠近東湖的山水居外,将軍府東西還各有一個花園。
西邊的花園就在大廚房邊上,有一道彎彎曲折的長廊勾連各處院落,就算是雨日,孩子們來廚房找吃的,濕不了多少。
長廊上一曲,窗外是寥落玉蘭樹,長廊上一仰,頭頂是藍天烏木枝,長廊下一折,兩側是密密修竹林。
冬日裡,這長廊之美冷清了不少,但仍舊能輕易驚豔到郁青臨。
天氣好時不必拘在這廊上,院子裡的暖陽裡曬滿了貓兒、狗兒和娃兒,嬸子們坐在邊上石凳上,倚在石桌上挑揀着幹菜。
郁青臨那些藥材也喜歡曬在這裡,日頭落水前一定有人會替他收回院子裡去。
而将軍府東邊這園子,郁青臨今夜還是頭一回來。
南燕雪走出風雨廊,廊前有假山小溪,溪水在月下像是融化的銀水,淌出悅耳的流水聲。
許是這情景太美,又或是郁青臨的魂真丢了半片,他恍恍惚惚跟着南燕雪,直到聽見她有些不悅地問:“你撞鬼了?”
他蓦地回神一擡頭,隻見窄窄的橋梁像是一彎纖細的弦月,她立在月上,又映落溪中。
而南燕雪就見郁青臨揚起臉來,面孔在月下像是剛用濕漉漉的筆畫出來的,眉睫發絲泛着鴉青,唇上的血紅斑斑駁駁。
“将軍見諒。”郁青臨說着走上兩階,仰臉看着南燕雪,說:“小人隻是有些沒回過神來,這園子好漂亮,将軍若是也喜歡,開春可以請人修整一番,莫要荒廢了。”
南燕雪未置可否,步履不停地從銀白的月光走進草木的陰霾裡。
‘應該就是答應的意思吧。’郁青臨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