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上旬,雨水最為豐沛的時節裡,正東風鎮酒吧街鬧出了大動靜。
周末的晚間八點,酒吧街的店家大多剛開門營業,街路中間裝修最豪闊的這一間店面裡,酒保卻和經理人直接清了場。
大廳中央擺了一張桌子,位置極其突兀,坐在兩側的人風格迥異,各有各的怪誕。
一側的青年點了根煙,夾克很舊,款式随處可見但袖口幹淨。殺氣隐蔽,眼裡的光刁鑽又精明,是打眼一看就明白人在他那隻分可以榨取利益和已經榨幹淨等待回收處理兩類,偏偏他長相毫無特色叫人看過就忘,沒有點道行在身上怕是很難發現他是個敗類。
另一側濃妝豔抹的的少女戴着光澤晃眼的假發,藍色挑染襯着她眼下橫貫臉頰的水晶貼鑽,看起來嚣張又冷漠,氣質也很具迷惑性,有人猜她是賣相另類的風俗女,可那深沉的氣場又讓人懷疑她是哪個集團老大的情人副手。
形狀規整的冰球在透明液體中旋轉,折射出支離明滅的光片,她五指張開,順着杯壁徐徐抹過,液面上動蕩的碎光就在她指尖漾開,散發着不容忽視的強烈存在感。
“這幾天我在這一帶散出去的貨都讓你找人吞進了,小姐是想和我交朋友,還是——想砸我生意呢?”
少女牽了牽嘴角,調門壓低,語尾帶勾:“這一帶隻有不良團體圈地做标記争地盤,按說在□□上還沒有歸屬過哪個組織——你伸手我接過,并且付了錢,正常交易罷了,怎麼就變成砸場了呢?當然,要論交朋友,我确實有必要認識一下你。”
少女不動聲色地端起杯子,威士忌濃烈刺鼻的酒香被冰水蕩開,她借着水割反光的遮掩,仔仔細細地觀察。
這場陰謀,最初以濕臭腐敗的牆角屋檐下滋蔓開來的謠言為發端。
酒吧街一直是獅子頭連的地盤,自從兔耳山丁子接手總長之位後,他們更是風頭無兩,除了商店街的防風鈴,還從沒有哪個團體能在他們手裡讨着好處。然而最近,不知是哪裡放出的口風,說千卷的KEEL有跟獅子頭連争一争的想法——也不是不能理解,畢竟酒吧街油水富足,而KEEL一向見錢眼開。
“小姐長得這麼漂亮,要跟我這麼個邋遢中年人交朋友——按說,我怎麼也沒理由拒絕,但是很可惜,”青年搖搖頭,“我在這一塊,已經認識很多小朋友了。”
稻垣笑了:“哦,是嗎。”
KEEL幫□□背景的組織在酒吧街一帶賣藥——這個消息也是她授意獅子頭連私下散播出去的,他們本就在追查販藥來源,左右打聽時多嘟囔幾句,不消多久,自然就會傳到有心人的耳朵裡。
“稻垣,跟你預想的一樣,最近,KEEL的人在酒吧街一帶的活動變得頻繁起來了。”
十龜晚上照例要和幾個兄弟去街上轉一圈看看情況。在稻垣的授意下,獅子頭連對KEEL的逐步滲透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就當看不見,故意放任他們潛行在酒吧街紅紫交織的迷亂燈影中。
“下一步做什麼?KEEL加入後,街區裡走貨的量越來越大了,不能再放着不管了。”
“哼,名取這個人,在貪心不足、腐爛發臭這方面真是一點都不叫人意外。”稻垣的喉嚨深處盤亘一陣輕蔑的氣聲。
在這個拔除毒瘤的計劃裡,需要一隻替罪羊。稻垣點名KEEL,因為名取慎吾的口碑和人品在鎮上屬于黑榜墊底,腦子也很一般,就算反應過來自己被陷害了也晚了,四處叫屈也沒人信他——更何況,KEEL和防風鈴有仇。
十龜不懂KEEL和防風鈴有仇跟選KEEL當替罪羊有什麼必然聯系。
稻垣嗤笑,利益不相關啊,殺人抛屍查遍關系網也找不到動機——名取哪能想到是獅子頭連找了防風鈴的幕後操盤人盯上了他這個冤大頭做筏子。
稻垣靠在躺椅裡,思忖了片刻,腿上攤着書本,被風催促着翻過一頁。她把手機夾在肩窩裡,掌根壓住頁角,屈指将縫隙裡爬出的書蟲撣走:“十龜,去找人和他們搭線,不管他們跑多少貨,全都買下來——錢我來出,要價多少都給。”
十龜顯然沒見識過這種豪橫做派,不由得愣住:“真的嗎?那可是好大一筆錢啊。”
“沒事的。”稻垣翻過一頁,又吐出一句很難懂的話。
她說,冤有頭,債有主。她的錢從來不白花。
少女抿了一口水割威士忌,手腕徐徐落下,杯底擱在桌上,發不出一絲聲響。她眼睑掀了掀,一刀切的厚重齊劉海投下影影綽綽的塊面,把她的眉目壓得極暗,叫人看不出深淺。
“你們想要酒吧街這塊肥肉,獅子頭連那群人是愣頭青,不肯沾這種髒活。你聽說KEEL對酒吧街有想法,就跟他們接上了頭——名取慎吾這種人渣沒有底線,各取所需,扶植他們當組織的下線的确是個不錯的選擇,跑貨、打探消息、收保護費……必要的時候還能充當打手和炮灰。”
“小姐了解得相當清楚啊。”對面的青年巋然不動,半真半假地認下她的話。
能面對面坐下來和他談論這些的人,必然不是什麼頭腦簡單的蠢貨,值得他的謹慎和最基本的禮貌——混黑的成年人和街頭到處撩架的青少年有本質區别,鮮少會犯以貌取人這種低級錯誤,也不相信年齡全然等于閱曆。
“那麼,小姐出高價買斷了我在酒吧街的貨,出于禮貌,我也該聽聽你有什麼訴求?”他做出垂耳聆聽的樣子。
他其實不關心面前這個張狂的小姑娘有什麼意圖,他更需要知道對方背後是誰?是哪派勢力?也是看中了酒吧街這塊地皮,想要染指,還是說酒吧街本就有靠山,是自己背調做得不徹底嗎?
一瞬間,他腦海裡掠過無數想法,哪一個都沒找到對應的坑位和實在的根基。對面眼神深邃的少女也變得面目模糊起來,他讀不出她的一丁點情緒。
“你怎麼還在問我想幹什麼?你不是已經知道了嗎?你更應該問一問我是誰。”
“‘你是誰’……”青年喃喃重複,她的措辭有些出乎預料,甚至不是“她背後是誰”,而是“她是誰”——她難道當真有個不得了的身份?
少女的指尖撥弄了一下杯中冰球,杯壁發出“叮鈴”一聲,極為悅耳,她壓下那張漂亮動人的面龐,透過玻璃台面的映照與他對視:“春河會三春泷家的大小姐之前經常在這一帶出沒——這個消息,沒人告訴過你?”
青年啞然,爾後整個人都松懈下來,語氣裡裝模作樣的尊重和試探一下子煙消雲散:“小姑娘,穿大人的衣服來鑽場子比你想象中要難得多——這張皮撐不起來,是會被剝的。”
話說到這裡,威脅已十分赤裸血腥,然而少女仍不為所動。
“你怎麼知道我不是呢?你見過三春泷咲良?”少女撐開手掌,虎口渾圓,拇指托着下颚,食指輕輕撫摸自己的眼尾。她垂目思量,蓦地笑了:“噢,原來如此,你可能見過,也未必見過,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你知道,我不可能是三春泷咲良。”
塗着亮粉和濃重色彩的眼睑微微掀起,露出一星難以讀懂的、似笑非笑的眼睛:“因為你本就是在為春河會做事——你是春河會的幹部。”
“沒錯。”青年坦然承認了,“所以你在我面前穿三春泷大小姐的衣服太可笑了。小姑娘,你看上去很聰明,我本以為你有更精彩的劇本——可惜,你這個選角太失敗了,功虧一篑。”
“哎呀……”她沒接他的話,直接用一聲誇張的感歎打斷他,恍然大悟,“我總覺得在哪裡見過你這張臉——仔細一看,你這臉型、鼻子,不是好幾處都和咲良長得有一點相似嗎?”
“……什麼?”他第一反應是少女在詐他,可她這濃重的表演痕迹又不像是虛張聲勢,更有可能是嘲諷。
“抱歉,我一見到你,就覺得你眼熟,可是想不起來——”少女謙遜地微笑,“可能因為,同樣的臉型和五官,在咲良那兒就生得英氣好看;擱在你臉上,總覺得哪兒哪兒都不對勁,一股子敗類氣味。
“嗯——你是咲良的表兄吧?我見過你的照片,那張照片囊括了春河會下一代順位一到七的繼承人,你是最不起眼的,所以我記得不太清楚。”
青年臉色鐵青。
“我猜猜看,三春泷家的當主這兩年好像越來越不行了,他想把位子交到自己女兒手上,正好,三春泷咲良也二十歲了;本來她要外嫁——這個位子應該是你的,可是她和壬生臣家的婚約告吹了,你的赢面一下子去了大半。為了争取更多支持,你不斷擴張勢力,拼命發展業務,把手都伸到這一帶了——”
話沒說完,槍口已經頂在了她的臉上。
青年喝問:“你從哪裡知道的這些?!”
本來,以他的城府,是不會被三言兩語刺激到的,可是關涉三春泷咲良——那個晚他幾年,含着金湯匙出生的小妹妹,受盡寵愛要什麼有什麼的小妹妹,永遠壓他一頭的小妹妹——他就很難冷靜。
“你是三春泷咲良的手下嗎?!”
他的計劃和動向早就被掌握了嗎?他的妹妹是不是早就發現了?她攥住了他的把柄,下一步又要如何對付他呢?
一瞬間,他腦海裡再度掠過無數想法,每一個好像都有迹可循,不再飄忽不定、不可捉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