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過,他們師徒兩人其實都不大喜歡到外邊去,總的來說,即使星玄仙尊威名遠揚,但一般隻有與他有過來往的同輩,或是年長于他的得道修士,才有機會見到他的真容,策劃這一切的幕後之人沒見過也正常。
莫子占心道,墓主像上的淚痣是他最後才點上去的。招魂儀式後,棺室被重新封鎖起來,所以幕後之人極有可能在那些參與招魂儀式的修士其中。
當時招魂儀式上的人這麼多,會是誰呢?
一時半會還弄不清,但可以确定的是,不隻有莫子占眼中的陶面改變了。
“這,這陶面是怎麼回事!”忽然有人指着高台上的人偶大叫了起來,“怎麼變了個樣子?是,是實沈上神要降災給我們嗎?”
這一聲下來,幾乎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到了那人偶上。
“不要慌,”貓面老叟也跟着望向人偶,“連理枝乃神使所授,有大神通,此時異變定然是這家夥中斷儀式造成的……”
神使所授?天幕封了這麼久,要真出現所謂神使,那豈不是得亂套了。
“是這家夥,”貓面老叟把頭扭向莫子占,藏在面具下的雙瞳發黑,隐隐透露出怨毒,“斷了我們的連理枝,還毀了靈犀角,當受懲罰。”
台下不少人聞言當即應和了起來,有說既然“連理枝”有反應,就該讓莫子占也作為刍夫,好以命償罪,還有喊說要把莫子占給當場當紅燭燒了,才能更好平息實沈上神的怒火。
一個個激動得吓人,像是恨不得上前去替代那些“靈使”來刀剮這個破壞“喜事”的外來者。
“不急,無論是罰作刍夫,還是燒作人燭……一切都得先請示過神使才行。”貓面老叟陰恻恻道。
莫子占聽着這一切,并沒有太大的反應,甚至不帶一點掙紮。
倒不是他真那麼想坐以待斃,隻是……他嘗試移一下手腕,發現自己眼下确實如那貓臉老叟先前所言,動不了了。
他垂眸,目光落到捆着他手腕的“連理枝”上。
明明并沒有任何符咒痕迹,看樣子和普通柳條的差别不大,隻不過是用茜根浸染了色。
有詩“東門之墠,茹藘在阪。其室則迩,其人甚遠。東門之栗,有踐家室。豈不爾思?子不我即[1]”,其中茹藘指的就是茜根。以茜根起興,表達愛慕之情,後以思家室作答,再加上茜根本身又能染出喜紅,故而将其用于浸染嫁娶之事,合情合理。
茜根,雖帶微毒,但終歸是凡間玩意,毒性不過讓人作嘔,并無麻痹之效。
反倒相傳曾有彜醫射虎,次日請人幫忙去搬虎時,林中卻隻有血泊,本以為是仙迹,後幾經探查,才發現其實是虎嚼爛了茜根将其塗在傷口處,才得以止血[2],故而凡間還給身為止血良藥的茜根取了個“血見愁”的诨名。
那儒生說他們要将刍夫和陪子獻與白虎實沈,難不成是這點荒誕的聯系?
方才在被縛住的同一刻,莫子占就已經用靈牆覆住了腕部,所以他其實并未着實觸碰到枝條本身,而且這枝條也沒有像那角刀一樣能将他的靈牆化解,按理說,他不可能被這玩意制住的。
都要被殺了,莫子占還是一動都不帶動的,台下的金多寶心下一着急,當即想上前截人。剛跨出半步,就被身旁的桑裡給扯住衣角:“多寶,小心腳下的路。”
這一聲引得金多寶全身都起雞皮疙瘩,步子一瞬頓住,一臉見了鬼地望向桑裡:“瞎喊什麼?”
桑裡咬了咬下唇,還是扯着金多寶衣角不肯放手:“别多管閑事了,我們和他又不認識。”
金多寶:“這怎麼就……”
話還沒說完,總算有人注意到他們二人的存在,高聲質問道:“你!你們!是不是與他一路的!”
從外頭來的人統共就那麼幾個,多半是與台上那白衣男子認識的,但他先前還聽見白衣男子與這個山羊胡子說了話,隻是沒聽清說了什麼。
“不是不是!”金多寶眼睛一轉,心想他們要是全都被逮了那也不是事,連忙撇清關系道,“我們不過就是剛好同路,哪認識……你們沒聽我家這小子還叫我别多管閑事嗎?”
眼見周圍的人不信,他立即從兜裡掏出一塊黑色石子直接往高台的方向扔去,石頭砸向莫子占的衣袖,他同時大喊道,“你這家夥什麼人呀! 居然壞人喜事,真的是……真的是太……太沒禮貌了!”
剛扔完,就被莫子占給冷冷瞪了一眼。
“瞪什麼瞪!你們看!這家夥居然還瞪人!你們看看,你們看看……”
兩人的反應看着确實不像認識,作為一個生意人,金多寶早就練就了一條三寸不爛之舌,眼見快要能将面前的人說服,貓面老叟卻插話進來:“不管怎麼樣都先綁起來。”
金多寶:……橫豎都要被綁,就不廢話了。
“你們幾個把這兩人帶到姜府那看着,順便将這事說與姜老爺,至于你們,跟我一塊帶他們去天地骨請示神使。”
貓面老叟邊安排着,邊往台下走去,回頭卻發現台上的白衣男子一點挪動步子的意思都沒有,就這麼悠然且嚣張地杵着,叫人生氣。
他彎腰将紅衣“新娘”手上的連理枝重新捆好,道:“别磨蹭,都跟着我走去天地骨。”
貓面老叟話音剛落,莫子占就發現自己的腿腳可以走動了。
不僅是他,就連那九位還翻着白眼暈過去的刍夫,以及旁邊十四位的陪子,也如同被牽着引線般重新站起來,搖搖晃晃地跟着貓面老叟走。
動作間,有幾位手捧蠟燭的陪子被卷起了衣袖,露出其手上染了茜根的“連理枝”,隻不過她們腕上的“連理枝”并沒有一頭連接着陶面木偶,而是一個簡簡單單的銜尾環。
莫子占眉頭微動,唇角勾起笑意。
貓面老叟帶他們去的,是城中一座天然的石山。
石山僅百丈高,其後卻隐匿着一座直插雲霄的千丈巨峰。内有中空,活似一具巨型的無頭人骨,撚着符訣盤坐在天地間。一眼過去,有瑩瑩溪流自其指尖流下,在其腳底聚成一汪小池,其景壯麗,被稱之為「天地骨」。
按照金多寶的輿圖所示,天地骨與其後頭山峰之間的峽谷底部,就是藏有韫竜地蓮的古淵。
他們方站定在小池邊,便有聲傳來,像鋸子割在木頭上,尖利刺耳。
“何故來此?”
莫子占循聲望去,一道身穿素白衣袍的人影歪坐在天地骨小池中央,頂着與那鹿三彩相似的碩大鹿角,角上似是纏着藤蔓,唯有湊近了看,才得以看清那其實是不住抽動的青筋,如同内附有心跳。
偏生如此猙獰的鹿角下是一張極其聖潔的臉,眸色與唇色相映,皆為桃粉,神色悲憫,像足了天地骨傳說中的神人,會給所到之處的生民帶來綿長福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