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往帝鸠也曾居于上座,手裡還掐着一個已然徹底死去的殘生種,持着差不多的神态說:“貪戀仙緣最是愚蠢,待我踏平這衆仙之境,四海八荒皆為我所控,屆時你們自然就再無需要害怕的事,想活多久就多久,衆生皆是掌下玩物,何不快哉?何必犯我?”
不管是把身份設作仙也好,魔也罷,想叫人給他賣命,說的都是差不多的話。
“反正我一直都挺可惜沒能對它回上一句。”
竺以:“什麼?”
“君有疾于首,不治将恐深[3]。”
莫子占左手握着角刀往竺以比去,俏皮地單眨了下眼睛。
與此同時,他握着石子的右手術印已成,碩大的龍身圍着他的腰身上旋,直勾勾地盯向那意欲上前的面具三人,以及其後面顯怒意的竺以。
另一頭,被押往姜府的金多寶是個極其能來事的。
他一路上雖被捆着,但嘴巴卻完全沒法閑下來。抹上蜜糖,連吹帶捧,一個勁地朝押送他們去姜府的人打聽,問他們那些個角和枝條裡究竟有何名堂。
“全都是神使授意的,說可以用這些來溝通魂魄……畢竟是神明安排的玩意,具體為什麼可以其實我也不大懂。”
高台前那儒生也跟着他們一塊,他緩過神後,又變回最開始的話痨樣,“我其實也是幾月前才回到城中的。當年家父高中,帶着彩隊想回鄉光宗耀祖,卻不料家中陡生變故……他怕睹景傷情,從此久居京城,隻每逢祭日才會帶着我們一塊回鄉掃灑。”
“今年入秋,他老人家害了場病,筋骨不便,我就和他說我一個人回來得了。”儒生歎了口氣,自顧自地說道,“我回來後才知我等都是受實沈上神眷顧,能得到賜福的。”
“果然,聖賢書比不得登通路,我曾有位表弟也是往這路上走的……”他不知想到了什麼,一時有些難過地低垂了眼,兀自搖了搖頭,止住了話。
金多寶雖然是個八卦性子,但當下對這人的私事實在提不起興趣,轉而又問道:“既然不想說,就說這個。對了!你們押那個……罪徒?去的那‘天地骨’,可是傳說中那神界搬下來的天柱遺骨所化成的神山?”
儒生一愣,而後驚喜道:“你也知道!”
金多寶呵呵一笑,謙虛道:“一點,一點,淺淺知道一點。”
“我記得是說上古天穹塌陷,為救生民,天神就将雲上天柱搬到人間。結果那天柱吸納靈氣,久而久之,自個開了靈知,化為一位碩大無比的神人。”
“對對對,”儒生熱切地點頭,“我們這如今能繁華至此,全靠神人的庇護。”
“可惜好景不長,有一年這裡犯了大旱,神人沒有降雨的神通,又不忍見我等先輩受苦,于是将自己的皮肉挖下,送與先輩分食,哪怕自己已有半數皮肉被挖去,也保證全城百姓無一人餓死。”
儒生臉上的笑意深了幾分:“但也算是因禍得福,神肉有靈,能治愈傷病、延年益壽……多的是好處。”
“神人見其肉能藥白骨,便繼續喂養我等先輩,直到全身血肉被分食殆盡,其神魂因人間功德而重返神界,位列神君,餘下一座石骨架,留于世間繼續支撐天地。”
金多寶打了個寒戰,不知怎的,聽着這話,他幾乎能想象出,儒生口中的先輩如何摒棄農田,日日跪在神人面前,說不忍妻兒受病痛折磨,說不忍家中長輩辭世,來乞求天神的憐憫。
有點兒恐怖了。
“不對吧,”他回過神,悄聲與桑裡道,“你記不記得,我藏在東房進門左轉第二個櫃子第三排裡放的第八本書。”
桑裡:“……不記得。”
“你怎麼當夥計的,”金多寶嫌棄道,“那是那誰當年頭一回帶回活着的韫竜地蓮時,順道帶回的抄本。抄錄的是當地老書樓所藏的舊籍,說應該能根據裡頭所記的神話,找出養活地蓮的法子,想起來沒?”
桑裡恍然大悟地點頭:“想起來了,我讀過,裡頭也記了‘天地骨’的傳說。”
甚至就在第一頁,起頭是一句:「靈山有柱,無目神軀」
說天柱雖天生殘缺,目不能視,僅能以靈法辨物,卻可以如諸神般溝通澄心池,食人香火,擁無上神力。能化身成溫柔的神子,也能搖身變作頂天的巨人,用其識教化生民、傳授技法,會用其手壓平丘陵,以便農作,會在澇時,改易河道,以保護附近的凡間住所不被洪水淹沒……讓其所在的城池變成得天獨厚的福地。
可是往後的故事,就與儒生所說的極為不同了。
抄本中記載,神人救過一頭幼時被獵戶射傷臉骨的雪鹿,并與其在傳聞中的萯山生活了許久。
雪鹿受神力溫養,修得人形,但因原身的臉骨斷裂,所以它的化形其實非常醜陋,歪七八扭的,令人一眼生懼,去往人間玩耍時,更是遭到了打罵。
于是它苦心鑽研了一門畫皮術,遮蓋住原本的面容。
最開始,雪鹿隻會用将死之人的臉來蓋住自個畸形的面容,可後來又覺得死人的臉太過灰白慘淡,而且不過多久就會長出屍斑,讓它顯得更為醜陋,于是它就起了殺活人取皮的念頭,所幸被天柱所阻止。
天柱以為雪鹿既然為祂所養育,祂也應當擔起責任,心覺自己隻需履行職責守在此間,無需面目,于是就把自己臉換給了雪鹿,讓雪鹿不再受面容所困,重新回到正途。
雪鹿一開始确實如天柱所願,安穩修行,刻苦至極,甚至越發向往仙途,也越發喜歡端出架子,把自己當作了能救世的神子。
于是有一日,它在人間遊走,遇到了一種妖獸。那妖獸幼年時軀幹俏似成人,本相卻藍面獠牙,還好仿人言,時常被凡人誤以為是邪祟,被驅逐殘害。當時它聯想到自身的境遇,心生憐憫,就把畫皮術傳授了出去。不承想那妖獸貪得無厭,一舉殺了許多凡人。
而這筆賬被徹底算在了雪鹿頭上,它不僅修行受阻,且還遭到了一重天雷轟打,要不是有天柱為它擋下大半雷劫,讓它隻損傷了喉嚨和修為,它恐怕就要迎來灰飛煙滅的下場了。
天柱清楚,若那妖獸惡行不斷,那天雷還會再來,因不忍心看雪鹿就此消殒,于是用神力驅逐并懲戒妖獸,救下受傷的凡人,并在一片深嵌入大地的古淵裡種下韫竜地蓮,想以此為被殺的凡子蘊養神魂。
然而那會邪神癡行方泯滅,神界為保安全,将天幕閉鎖,以至于留在人間的天柱徹底失去與澄心池的聯系,神力不再取之不竭、用之不盡。就這麼過了百載,祂終于神力不濟,陷入長眠,化為無頭石像,與山體相融,成了傳聞中的天地骨,用遺留的神力守護此地。
“好了,不要再說了,我有看過那抄本。”
桑裡有些納悶地望向金多寶,不明白他為什麼非得要把這故事給口述出來,費口舌不說,引得跟在他們身邊的幾人面上皆流露出不滿。
“你這是胡編亂造的抄本?什麼雪鹿,什麼妖獸,誰寫的,胡說八道,這樣妄自編排神靈,也不怕遭報應,我們這哪有古樓藏這樣的邪書……”儒生氣憤道。
金多寶立即笑呵呵地順着話哄了幾句,輕掌了幾下眼說自己亂看雜書,樣子滑稽得反倒把儒生給逗樂了,心底那點生氣頓時消失無蹤。
見狀,他正想繼續多套出些話,迎面卻走來了一位方臉寬耳,年已六七十的男人。
那男人被年輕的侍女攙扶着,立于姜府的大門前,一見儒生就喜笑顔開道:“世侄,怎上這來了?”
儒生聞言拱了拱手,喚道:“姜伯父。”
不等他直起身,他身後随行的人便先一步上前,與姜老爺耳語着把高台上發生的事給交代清楚。
姜老爺臉色一變,即刻對門外的車夫喊了聲“改去天地骨”,便疾步往外走去,卻又在經過儒生時,把步子緩了下來:“這兩人,不知世侄有何打算?”
“長靈使也沒具體交代……不如我們去偏廳等您回來?他們應當和那罪徒是沒關系的,遠來是客,就這麼沒根沒據地一直把人捆着也不好。”儒生道。
姜老爺聞言往金多寶的方向望去,神色一時間多了幾分嫌棄,可望向他身後的桑裡時,藏在褶子裡的雙眼又忽然一亮,臉笑得皺成一朵花,爽快地應道:“行吧,那世侄便和他們一同歇一歇,晚上等我處理完那邊的事,就留下一塊吃個便飯。”
儒生應當是沒少出入這姜府,對于個中布局很是熟悉,用不着下人去帶,就兀自拐到偏廳去,一邊走一邊還不忘勸道:“其實你們雖然是外鄉的,但隻要用心夠誠,也能得實沈上神恩賜……”
又極其和善地交代說,這城裡鄰裡關系向來極好,且都是講道理的,隻要他們兩人好好待着,不作亂,等神使處置完罪徒,就會把他們給放了。
鄰裡關系好得一臉興奮地圍看富戶草菅人命?金多寶心道。
他這番心謗腹非并未在臉上顯露半分,反倒腆着一臉的笑意,打斷道:“說起來,聊了這麼久,還不知兄台尊姓大名?”
“我沒說過嗎?”儒生歪了歪頭,認真答道:“免尊,敝姓莫,名子欽,字沉晦。”
金多寶一愣:“啥?”
那儒生又重複了一遍自己的名字:“莫子欽。”
他見金多寶神色微變,理了理衣襟,讓自己的衣冠不至于過分淩亂,傻乎乎地再問:“是我的名字有何不妥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