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場大雪一連下了七日,一切值得稱道的事物都被抹去了顔色。
鹿家人用性命護住了平沙城,此後華慕再無阻礙,一路勢如破竹,軍臨城下。
攻破上京那日,華慕扶靈入城,春末大雪,城中籠罩着不祥的氣息,禦街兩側跪滿公卿貴胄,不知誰先哭出了聲,直到整座城池都被哭聲籠罩。
日沉月升,華慕去見被囚禁的白君詞。
羲和殿恢宏空曠,白君詞仍坐在龍座上,冷笑:“甯遠将軍,好久不見。”
華慕靜靜看着他,眼睛中滿是冰涼的餘燼,“鹿菀死了。”
白君詞有刹那失神。
華慕緩緩補充:“是我們一起逼死她的。”
“是我嗎?”白君詞嘲諷地盯着她:“她為你抗旨拒婚的時候沒有死,和親遠嫁的時候沒有死,平沙四面楚歌的時候沒有死,孤何曾真正置她于必死之地。”
“慕九,她遠比你想象的堅強。”白君詞自龍座上站起,一步步向華慕走了過來,“逼死她的人是你,是你要稱孤道寡,你本可救下或是放過鹿聞烽,但是你沒有。真正的愛是憐惜、是珍重、是愛屋及烏,孤做不到,你就做到了嗎?”
華慕一怔,似被人剖開心髒,鮮血淋漓。
“承認吧。權勢于你而言比什麼都重要,重要到你可以摒棄情感而不救,重要到你趕盡殺絕。”
新月映陳雪,入夜,風中夾雜着肅殺的涼意。
“慈悲生禍害,方便出下流,你我才是同路人。”白君詞同華慕四目相對,将一隻染血的錦囊放在了華慕手中:“那日她求我救你,孤問她為何如此執着。她說她也不知道。隻是想到你一個人走了那麼長的路,想要陪你一程。”
華慕死水一般的眸子突然閃動了一下,她後知後覺地去抹,發現眼淚竟已攀了滿臉。
她已經很多年沒有哭過了,有的時候她覺得自己已經死在了前世白君詞棄她而去的那場暴雪之中,從此以後無論是麼事情都傷害不了她,她被封印在冰層之下,從此所有聲音都被隔絕。
然而鹿菀出現了,屬于華慕的時間才又重新開始流動,鹿菀将她從冰雪中挖出來,試圖用體溫去暖她,殊不知自己救活的是怎樣一條毒蛇。
“你這樣的人,是不配得到救贖的。”白君詞背對着她,走回王座,再次被黑暗吞噬。
似乎是一個詛咒,華慕逃也似的離開羲和殿,她聽見許多聲音,男的女的,威嚴的不甘的,曾經死在她手中的聲音。
他們漂浮在她身側,發出咯咯的笑聲。
内侍來報,白君詞已于宮中自焚。
她一人站在城巅,巍巍皇城,星辰可攬。她下意識地側身,似想同誰說句話,卻在講開口時愣住,身旁空蕩,茕茕孑立。
“姐姐,這種時候,你怎麼能不在呢?”
内侍們跪在她的身後,卻發現女帝的身體有些許顫抖,她背對着衆人,他們不敢确定她是否哭了。
人們都說,新帝是個古怪的瘋子,她極少上朝,國朝大事幾乎全交給了沈棠處理。
華慕經常睡在墓室中,和棺材說話。
有一回鹿菀在華慕夢裡,面目模糊,看不清臉,像個少年時就離别了的故人。
慘白豐盛的日光籠罩着她們,鹿菀坐在樹上,樹影打在她身上,一半是銀,一半是黑。鹿菀小腿晃呀晃,跳進了華慕懷裡,而少女時候的鹿菀擡頭摸了摸華慕額前的頭發,輕輕說了一聲你有白發了。
那日宮中起了一場大火,若非沈棠來的及時,華慕便會死在那場大火中。
第二日,宮門外來了個老和尚,說是天子故人。
守衛哪裡肯信,要趕他出去,正遇上焦頭爛額的沈棠,想着死馬當活馬醫,管他是江湖騙子還是得道高僧,她已經快被華慕逼瘋了,隻要能穩住華慕就行。
皇帝的宮殿與幽暗的墓穴也沒有什麼兩樣。
墓室中央坐着一個女子,玄衣赤帶,若非那滿頭銀發微微反光,整個人便要被黑暗所吞沒。
聽見腳步聲也不回頭,似乎早已習以為常。
“神州北望,今已丘墟,舊時白璧,久埋黃土。施主,許久未見。”一道蒼老的聲音響起,與此同時,萦繞在她耳側永不停息的呢喃聲漸弱,華慕擡眼轉身,對上一張不悲不喜的臉。
正是當年解簽的和尚。
華慕在黑暗中待了太久,皮膚像溺亡的人那樣發光。
“大師,你的簽,應了。”
一切似早有定數,又似渾然無因。
老和尚看着眼前枯寂之人,緩緩道:“一切因果,世界微塵,自見性者,業障明滅。她為你平惡念,你可願為她生慈悲?”
華慕這才認真地看向和尚,恍如隔世的熟悉感湧上心頭,最後終于回想起,熾騰火光之中大巫的臉來。
前世,大巫曾說。
“會有人教會你慈悲與善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