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皇子看向平靜看書的顧朔,從剛才起顧朔就一言不發,他諸多弟弟中,顧朔是最沉得住氣的,任外面風雨飄搖,他自巋然不動,攝政王世子來進學的小事,并不能影響他看書的興緻。
顧朔看完手頭的書,把要記的内容記好,安靜地穿過群情激昂的皇子們,去藏書閣找其他書看。蘇景同要來進學的事沒在他心裡落下一片塵埃,一來早有預料,二來攝政王權傾朝野,皇宮内外捧他輕皇室是常态,無需驚訝,三來背後說人不是君子行徑,蘇景同堪堪五歲,又能做什麼。
這個想法在他被周文帝罰了二十闆子、帶傷跪在學府門前的青石闆路上時,蕩然無存。
八皇子的妙計,完全符合他的年齡。他天真地在蘇景同的轎辇必經之路,撒了半路油。擡腳的車夫腳滑,小小的蘇景同摔了下來,磕破頭,淚眼婆娑地回了家。
周文帝不能不給攝政王交代。查起來着實輕易,八皇子生母是娴妃,行事時不曾避着宮人,大大咧咧派娴妃宮中的宮人去尚食局要油。扯到娴妃頭上,娴妃把寄養在他名下的顧朔推了出來,直說是顧朔挑唆弟弟行事。
顧朔帶傷從清晨跪到月上中天。
等小蘇景同養好額頭的傷再來學府,小顧朔便敬而遠之了。
顧朔想起往事,突然覺得他們應該換個姿勢來聊,把蘇景同叫進床帏來,蘇景同坐在地坪上,頭靠在床上,顧朔扯扯蘇景同的耳垂,“沒有讨厭你。”
“朕當時……”顧朔斟酌言辭,他親娘去世,養母對他不好,唯有周文帝對他還算不錯,平時會念叨幾句,帶傷罰跪那次,撕破了他的溫情面具,接受爹娘不愛自己,從否定自己的出生中找到支撐的理由,是慘烈的修行,“朕對所有人敬而遠之。”
顧朔沉默片刻,他情緒内斂,寡言少語,厭惡将自己的想法剖析開展現在旁人面前,像在世人前裸奔——尤其回憶他不願提及的過去。說到這裡,已經是他的極緻。
蘇景同拍拍他的手,便是顧朔不說,他也知道顧朔那時的狀态過于疏離,必有隐情。
顧朔微微搖頭,艱難地開頭,“是小八。”
“嗯?”
“你來學府第一天,轎夫在路上踩到油,腳滑,你摔下去磕破頭。地上的油是小八命人倒在你的必經之路。”顧朔緊繃着身體硬逼着自己說完這句,他要求蘇景同要說清楚前塵往事重新開始,自己卻有所隐瞞,這算什麼開誠布公?他如果藏着自己的事,又有什麼臉要求蘇景同說清楚呢?
話一旦開頭,再往下說便容易許多,“你哭着回去,攝政王大怒,當天入宮要求父皇給他交代。父皇追查,查到是娴妃宮中的人去尚食局要油。”
蘇景同其實記不清五歲的事,他起話頭是因為模糊記得剛入學府那些年顧朔避着他,沒想到顧朔居然提到了第一天進學的事。他連自己摔了都沒印象,哪裡還記得什麼油。
居然是八皇子麼……
好端端地提這個做什麼?
等等。他們是怎麼聊起這裡的?蘇景同問他第一次見自己的印象……
蘇景同突然明白,他以為的他們第一次見面,是六皇子傷好後在學府見面,顧朔眼中的第一次見面,難道是他摔了的那回?
“娴妃娘娘不願小八被處罰……”
蘇景同明白了,宮人是娴妃宮中的,娴妃舍不得親兒子,自然就把寄養在她處的便宜兒子推出去。
蘇景同拍拍顧朔的手,示意他不必再往下說,顧朔那時不過十歲,被自己養母推出去頂罪的滋味想必難熬。過去足夠難受,又何必非要講出來,重新挖開血淋淋的傷口。
顧朔自然地說下去,“娴妃宮中的宮人衆口一詞,我的衣食住行全在娴妃宮中,仰人鼻息。皇後和大皇子一口咬死就是我。”
“而我父皇,他當然知道不是我,可他不在乎真相,他隻需要一個交代。”顧朔道:“我無可辯駁,隻能沉默。”
蘇景同心頭一緊,被父母明知冤枉還要推出去頂罪,難怪顧朔小時候不愛理人。
“我跪在青石闆路上,周圍宮人來去,人人都能看到我被責罰,”顧朔笑了一下,笑意不達眼底,“我好面子,這比再給我二十闆子還要讓我難堪。”
“我跪着的時候心裡有很多憤懑,很想站起來和他們分辨是非。等我情緒平複,我開始反思我為什麼會失控。”
蘇景同服氣,顧朔情緒穩定得可怕,其他十歲的小孩遭遇此事,隻怕哭得不能自已,而他挨了二十闆子又被罰跪,居然在反思自己怎會情緒失控。
“我認為是我沒看清自己的處境,對他們有過高的期待。”顧朔慢條斯理道:“我們兄弟十一人中,我父皇最看重大皇兄,他是嫡長子,外祖父掌握禁軍兵權,我父皇想在你爹手中讨得喘息,要依靠他外祖父。其次是我,他覺得我最像龍子鳳孫,賞大皇兄兩件東西,會想着賞我一件。因此宮人不敢因我生母卑微怠慢我。他是宮中權與力的代表,随手一舉就能改變我的處境。我對他有不切實際的期待。”
“他那天選擇冤枉我,理由很充足。第一,大皇兄和皇後娘娘視我為眼中釘,指證是我,他想維系和皇後一族的關系,不肯拂他們面子。第二,他急需給你爹交代,沒空去查真相。第三,養母冤枉寄養的孩子,是皇室醜聞,他不想丢人。”
顧朔平靜地像在說别人的故事,“我太把自己當回事,以為他作為我父親,會為我主持公道。所以當他沒有,我失望,我憤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