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頭人乍一聽到他說話,身體左右扭動,嘴裡發出高高低低的調子,歡喜得跟什麼似的。肚子部位一截大大的木箱,裡頭發出兵器相撞的嘩嘩聲。
看樣子,竹縷從前在它面前一貫高冷,突然主動聊天,讓它一下受寵若驚。
竹縷不喜不悲地看了看它,木頭人在那目光裡矜持地收了笑,把床邊的白瓷罐小心翼翼往前推了推,示意他喝掉。
裡頭的紅褐色液體還冒着熱氣,楚卧雲聞到濃郁的血腥味和草藥混合的味道,控制不住想要捂嘴嘔吐。如果沒猜錯,這裡頭的藥引,就是他“賣身”換來的鲸胎。
竹縷一樣聞着了氣味,卻連眉頭也不會皺,他早就習慣了。
忽然,上半身一陣輕松,原來是捆着竹縷的繩子松了,那繩子跟捆楚卧雲的是同一材質的,看着普通,實則是修士中常用的“縛魂索”,綁上之後,再無法将靈力化為攻擊。木頭人一圈一圈收着。竹縷活動活動肩背,然後頓住,不願意動彈了。
木頭人伸出兩根粗笨的手指,又推了推那盅湯水。
“你先出去,我叫你再進來。”竹縷說。
木頭人搖搖頭,大耳朵垂下來,不願意配合。上個月有一次,他給竹縷送藥湯,竹縷把它支出去,把藥湯給地上的髒和尚喝了。結果主人發現,給它好一頓修理,它長了記性,從此以後,每天的吊命的藥湯和食物都得親自看着竹縷吃下去。
“唉……”楚卧雲感覺口裡發出一聲輕微的歎息,視野中出現一隻慘白瘦削的手,是竹縷的,端起白瓷罐,屏住呼吸灌了下去。
溫熱入喉,楚卧雲便感覺一股外來的蓬勃生命力遊走于四肢百骸,尤其是空蕩蕩的腿部,那裡的骨肉好像真的生長了些許。僅僅是一碗湯,卻比從前吃的千年雪蓮萬年人參好了不知多少倍。鲸胎的效力果然驚世駭俗,當然味道也一樣驚世駭俗。
噬惡傀儡看竹縷面不改色喝得一滴不剩,開懷得又咯咯直笑,極為歡欣。拿起一個橘子細細地剝了起來,這些橘子個頭小,不是幾個月前楚卧雲和殷童一起摘的那一批,但也圓滾滾黃澄澄,味道想必很甜。木頭人手指笨拙,小心萬分地剝出鮮嫩多汁的月牙橘瓣,不敢喂進人家嘴裡,隻好在盤子上碼得整整齊齊。見竹縷不動,兩根木指頭輕輕扯他的衣袖,竹縷收回袖子,閉上眼睛參禅,不去理會它。地上的鐘事了早啃完了兩個窩窩頭,瞪着新鮮水果咽口水,慢慢地瞪出了殺氣。
排山倒海的困意同時入侵了竹、楚二人的識海,快要将人拽入黑色的夢境。那藥湯居然有強烈的催眠作用。
竹縷撐着眼皮瞅它,那目光分明是催木頭人快走的意思,但它不聽話,放下橘子皮,羞答答地過來扶竹縷的背,讓人慢慢躺下,最後拿縛魂索一圈一圈仔仔細細捆好了。
竹縷隻能任憑它擺弄。楚卧雲覺得噬惡傀儡看起來蠢笨,實則做事細心妥帖,遠超現代人工智能。竹縷歎了口氣,最後強撐的一點意志也随着這一口氣散了。
堕入黑沉的夢境前,楚卧雲聞到一絲沁人心脾的橘子清香。
神識飄飄忽忽在半空遊蕩,如失卻載體的孤魂野鬼,落不到實處,又像進入了冥想之境,自由得一念便能跨越無盡時空。
不知過了多久,楚卧雲發現周圍景象完全轉變,他現下竟然身處一間香煙袅袅,金碧輝煌的大殿,上首處一尊金燦燦的佛像,幾乎兩丈高,慈眉善目,寶相莊嚴。
他有印象,曾經跟着掌門嶽夷君來此地參加過仙門試劍大會。正是靈音寺的正殿——寶華殿。
此刻,他居然恭恭敬敬跪坐在佛像下的蒲團軟墊上。前方傳來一道蒼老渾厚的聲音——
“你們倆此去一切小心,尋不到便早早回來吧。”
居然是淮釋住持在說話!
兩道聲音一齊發出——
“徒兒定不負師尊囑托。”,“定不負住持所托。”
前面一道聲音,儒雅卻恭敬,溫潤卻堅定,來自楚卧雲這幅軀殼的喉嚨。
原來,借助夢境,他看到的一切都是竹縷曾經的記憶。
如果不經過記憶主人的允許,楚卧雲定是看不到這些的,不過現在竹縷不堪忍受藥力,躺着也是躺着,索性在昏睡之際,把“說來話長”的往事,以夢境的形式告知他。
竹縷站起來,楚卧雲這時候看到,他身邊的居然是一名身穿黑白相間道袍的姑娘。高顴骨,皮膚偏黃,相貌隻能算是平平,但身量很高,且體格健壯如男子,想必很能打。略感驚奇,以前從來沒想過,原來靈音寺裡也是有女修的。但她們屬于外門,挽長發穿道袍,地位比不上内門穿白色袈裟有編制的和尚們。
但剔了頭發當和尚也有一個壞處,就是醜。
而全寺上下,唯有一人,能将内門外門的好處統統占盡。
此人便是竹縷。他出生人間一書香門第,總角之年跟随父母去靈音寺設在人間的廟宇拜佛還願。一去便被出差路過的淮釋大師相中,說什麼也要收他為徒。他父母明白此乃三世修得的福祉,但他家十幾代單傳,父母不願孩兒入無情道斷絕香火,便與淮釋大師商議,不剃發,不受戒,過年得回家,長大得生娃。淮釋住持居然爽快同意了。豈料人間風雲變幻,旦夕禍福無常,沒幾年家中卷入動蕩朝局,一家子人說沒就沒了,他便全心留在靈音寺。隻不過依舊續發,淮釋住持也并不強求他改。
他享受着全寺上下獨一份的好處,還深得住持重用,長輩疼愛,晚輩敬重,比之道筝在逍遙宗的地位,有過之而無不及。
變故突生,某天,住持師尊把他叫過去,秘密交給他,及一名外門的穩重師妹一個任務——尋找靈音寺守護千年的秘寶“驚魄吟”。
便是楚卧雲見到的寶華殿的那一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