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字詞咬着牙慢慢擠出,到了尾音卻是放得極輕:“為什麼?不應該......是我嗎?”
謝璟早就做好了赴死的準備,于他而言,就算是一晌貪歡也無所謂。
然而,實際與預料中的全然大相徑庭。
“這就是情蠱最大的作用,情之至深,可置換彼此的死生。”
靜默片刻,顔霈替蔺安之言明了那個幾乎要擺在明面的事實,即便相當不願承認:“......他愛你。”
他并不埋怨謝璟,既然已到這個地步,說再多也沒有意義。
他隻懊悔自己那一次次的縱容。
比如,明知道蔺安之潛入自己修煉的地方偷去了蠱蟲,卻視若無睹。
倘若早知道一切會導向這樣的結局,當初就該阻止,更應坦誠地表明心意。
隻可惜那句“喜歡”,礙于某種不敢跨出的界限,再也無法訴諸于口。
恍惚中,顔霈又想起了許久前的一日。
那時他還是一名劍修,無門無派,昔年因施手救下一名聞名九州的卦師,而讓後者欠下一份人情。
無聊中,他去尋了那位卦師,本是偶一為之,不想卻被告知:
“你的命理線中,有一人與你羁絆深刻,其人體格極差,易年少早夭。”
在顔霈樸素的認知中,體格差就是容易生病,而生病了就要去找醫修。
或許是閑雲野鶴的日子過久了也會孤獨,他莫名就相信了那句不明真僞的論斷。
為此塵封了自練氣期就伴随自身的本命劍,減去一身的殺伐之氣,開始潛心研究藥理,而後又入了藥宗,做了它的太上長老。
再然後,等到了蔺安之。
乍一見面,顔霈就知道,他是不一樣的。
“隻是臨到關頭,我卻救不了任何人。”
顔霈閉了閉眼。
他從卦師那裡也習得了些技藝,手撫上胸口,攥起,指骨捏得發白:“但是我算得出來,命理線中,我們仍在交纏,緣分還未盡。”
話音落下。
又是四下沉寂。
細濛濛的雨開始下了,打濕在衣襟,也洗盡遠處山巒翠色。
謝暄驟然想起來,今天應該正是春分。
......
自那天後,謝暄再未見過那位顔長老,隻聽聞他深陷心魔劫,隻身遠遊。
魔界的事剛過去不久,修真界百廢待興。
他伴着妙玉師姑以強力手段安定下各項事宜,随後也離開了宗門。
名為曆練,實則就是故地重遊。
在站上高位之前,謝暄和他的師弟也是門内普通的弟子。
故地夕影,卻是昨是今非。
謝璟與他同享一樣的記憶,打着的大抵也是同樣的打算。
自那次魔界一别後,那人再無消息。後來,謝暄偶然在花朝節路邊的集市碰到過謝璟一回。
間隔層疊的傘面與遊人,兩人對視一眼,謝璟随後就不見了蹤影。
梧桐更兼細雨,泛黃的葉緣映出微涼的秋。
待謝暄遊到人流最盛的廟宇,但見後院那株繁茂蒼天的樹上,挂滿了各色用以祈願的紅布條,受風吹拂,微微曳動。
其中一則,顯然是謝璟遺留下的物事。
那是一枚與绀色發帶糾纏的玉鎖,其上也綁着紅布條,使二者環環相扣。
謝暄走去,摁住了布條,翻到正面看去,卻發現未着一字。
遊曆不過月餘,卻像是大半的人生随之流逝。
趁着天氣尚未轉寒,謝暄回到了天殊閣,以及那座山峰。
蔺安之在這世間留下的痕迹太少,洞府整潔幹淨,一眼看去,私人物品竟是沒幾件。
如今想來,他當掌門的那些年,雖說做了無數少男少女春閨夢裡人,可待誰都是一樣,溫和、熨帖,兼有疏離。
為數不多與其親近的——
顔霈不知所蹤,謝璟飄忽不定,葉承鈞大受刺激,于是潛心閉關,妙玉師姑則是在遺憾中終于了卻一樁心事,得登仙階。
他們都走了,千年之後,除了大宗掌門舍身救世的傳說不朽于世,還會有誰記得他這個人本身?
其餘人隻看得到浮于表面的蔺安之,承認他執掌門派的功績,抹去毒害陵溪城的污點,再讓他背負上盛名。
可謝暄隐隐知道,他并不在意這些。
蔺安之是為自己而來。
如果此前都是一場夢,那麼如今,便是徹底醒了。
但,夢中之情,何必非真?
飛升需斷盡所有塵緣,謝暄垂眸,看見那隻醜萌的娃娃在掌心碎裂,齑粉自指縫流瀉而下。
不要緊,過去總是需要離别。
他想,因為歲時輪轉,往後還會有無數新的四季,我們還會再見的。
……對,我們一定還會再次相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