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行舟推開門,看見一個颀長的人影立在雪地裡,袖子在風中飄蕩,藍色的長衫,被雪色映得有些陰明不定。陸行舟身上的傷都已被處理過,疼痛如密針紮刺,在暗處彰顯存在。三年,剛好過去了三年。陸行舟望了甯歸柏一會,随後目光變得難以捉摸,他擴大的目光包攬天地,他沒法違抗這個遊戲下達的指令,是嗎?不是嗎?他是局中人,甯歸柏也被套在了逃不開的宿命當中嗎?
也許每個人都拿着殘缺的劇本,演一個已經确定了未來、但還未展開的角色。
甯歸柏側過頭來,直勾勾地看向陸行舟。他走過去,眼神沒有晃動。
“小柏。”甯歸柏穿過了許久未見的阻隔,将流逝的三年收進了眼底,讓陸行舟并不覺得他變得很陌生。甯歸柏抽長了身量,等他走到近前的時候,陸行舟發現自己必須仰頭看他。也是,甯歸柏已經十八歲了。
甯歸柏垂着眼眸看他:“你昏睡了三天。”
陸行舟問:“那些人呢?死了嗎?”
甯歸柏說:“滾了。”
哦,那就是沒死。陸行舟稍稍放下心來,他不希望有人為了他殺人,而且……真正該死的另有其人。陸行舟打量着周邊的環境:“這是哪裡?”
白茫茫的院子裡,立着幾棵秃瘦的樹,耳邊隻有雪落下的聲音,這裡不是客棧。
甯歸柏說:“我租的屋子。”
陸行舟又問:“我的馬呢?”
“在後院。”
“我們還在駱州,是吧?”
“嗯。”
陸行舟張了張嘴,又閉上了。他想說“謝謝”,也想說“對不起”,可是這些話都不是三言兩語能說完的。他現在有個最要緊的問題,但在說“謝謝”和“對不起”之前,他又不好意思說這個事。欲言又止浮現在臉上,眉毛輕輕壓成了一條直線,甯歸柏問:“怎麼了?”
“……我餓了。”陸行舟看了眼甯歸柏,覺得他也不是能夠做飯的樣子,心想為什麼要住客棧呢?算了算了,還是他這個病号去做點吃的吧。他問:“廚房在哪裡?”
甯歸柏愣了愣,反問:“你想吃什麼?”
陸行舟說:“都行,能填飽肚子就行。”他過了這麼多風餐露宿的日子,對食物早就不挑剔了。
甯歸柏說:“你進屋子裡等,外面冷。”
什麼意思?他要去做吃的嗎?陸行舟用懷疑的目光看了甯歸柏一眼,因為剛重逢,還是有一些距離感的,于是陸行舟咽下了疑問句,進屋裡等甯歸柏。
過了一炷香的時間。
甯歸柏端來了一碗白粥,一屜肉包,兩道小菜。陸行舟餓死了,先喝了兩口白粥墊肚子,才問:“你做的嗎?”
甯歸柏點了下頭。
陸行舟有些驚訝:“我不知道你還會做飯。”
甯歸柏說:“白粥和小菜是我做的。包子是買的,我隻是熱了熱。”
陸行舟随口說:“那也很厲害了。”他本以為甯歸柏是那種四肢不勤五谷不分的人,現在看來也不是嘛。
“你不吃嗎?”陸行舟喝完了粥,吃了兩個肉包子,把小菜也吃完了,這才覺得肚子舒服了些。
甯歸柏說:“我不餓。”
陸行舟點點頭,将桌上的碗筷收拾了。甯歸柏看着他的背影,沒有動作。
陸行舟在外面醞釀了一會——他這大半年都沒有想過要找甯歸柏,他為了逃避失去陸望的傷痛,帶走那些想要殺他的影子,千裡迢迢來到了這個鳥不拉屎的地方。他實在沒有精力再去想“言而無信”的事情了,可是甯歸柏出現了,他現在不得不想。他要怎麼說?他能怎麼說?甯歸柏看起來沒有很生氣,所以他就不必很愧疚嗎?
将心比心,如果有人這麼對他,他會怎麼樣呢?陸行舟将自己代入現實世界中最好的朋友,而陸行舟就是甯歸柏……不行,不要想了,想想就很生氣,給不出一個合情合理的解釋隻會更加生氣。可是真相是不能告訴甯歸柏的。“因為我被任務困住了”,事實聽起來像是得了癔症的人才會說出來的話,顯得更不真誠,更難被原諒。
陸行舟又想,甯歸柏不生氣,可能隻是因為他才死裡逃生沒多久,跟一個差點死去的人沒什麼好生氣的。憤怒排在性命的後面,甯歸柏其實是個心軟的人——也許他自己都沒有意識到這一點——陸行舟可以利用這種特質,先拖,再磨,後補救。至于理由嘛,漸漸就變得不重要了。
他打定主意,一擡頭就看見甯歸柏的臉,擔憂混着認真,失落夾着困惑,濕漉漉的眼睛,情感的漩渦。甯歸柏長大了,想法還是都寫在臉上,像一本攤開的書,任你讀,由你斟酌。你還能像敷衍無知的小孩那樣,對待一個赤誠的大人嗎?
陸行舟吸了吸凍得發僵的鼻子:“那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