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日後,許解晴來到了青玉寺。
陸行舟與許解晴也有幾年沒見過了,陸行舟跟她寒暄道:“許前輩沒什麼變化。”
許解晴上下打量陸行舟:“你倒是變了許多,個子高了,氣質也穩重了不少。”
陸行舟笑笑:“濤吞之事,我已在信中一一道出,想來許前輩在前來的路上,忖量過應該如何行事。”
“我與濤吞已經有二十多年未見了,收到你的信之前,我從未想過他真的去當了僧人。”許解晴想到往事,不由得感慨萬千,“當年我厭煩他,也反感那些隻會吃齋念佛的僧人,他讓我給他指出一條路,我就讓他去當僧人。我以為我和他說的都是氣話,他不可能真的去當僧人,我的話哪有那麼重要……現在想來,重要的不是我說的話,而是他願意相信什麼。歸根到底,濤吞這個人太偏執了,你說他吃自己的肉,喝自己的血,這些年來從不睡覺,我真是不敢相信。
“小舟,我說句心裡話,我這次來與其說是為了勸他回頭,不如說是想看看他到底是怎麼活下來的。我不認為濤吞的悲劇是我一手造成的,所以我不會覺得愧疚,我也沒那麼善良,千裡迢迢來幫助一個偏執狂,所以,我不保證能勸服濤吞,隻能盡力而為。”
陸行舟表示理解:“正如前輩所說,濤吞的偏執已經‘病入膏肓’了,我軟話硬話都說遍了,但濤吞就跟塊臭石頭那樣頑固不化。我這次請前輩過來,是想着你們是故人,說不定他會聽你的話。不過這種事情誰也沒法保證,所以前輩隻管去做就好,不必在意後果。”
“好,他現在在哪裡,我去找他。”
陸行舟說:“他現在多半在後院劈柴,我帶前輩過去。”
許解晴走到濤吞面前的時候,濤吞還在低着頭劈柴,他隻覺得有人擋住了陽光,但沒有擡頭看那人是誰。這些人都不重要,濤吞自負地想,不管是誰,每個人都隻是滄海一粟,但他不一樣,他受到佛的眷顧和恩賜,他是最特别的那個人。
許解晴看着濤吞,濤吞的頭發剃光了,頭上點了六個戒疤,他太瘦了,顴骨高高地凸起來,像是有兩把刀從裡面捅了出來,他膚色黝黑,顯得唇更加蒼白,皺紋像是樹皮那樣在他臉上橫豎勾連。許解晴覺得濤吞像個七十多歲的老人。
“濤吞。”許解晴意識到了濤吞不劈完手中的柴,是不會擡起頭來看她一眼的,所以她開口了。
時隔多年,濤吞還是因為這道聲音而身軀一震,他不可置信地擡起了頭,看見了當年夢裡的影子。
許解晴問:“你還認得我嗎?”
怎麼可能不認得?濤吞緊咬牙關,生怕一開口,這麼多年憋着的那股氣就會洩掉。
許解晴看穿了濤吞的眼神,她想,二十多年了,何至于此啊。她說:“當年我叫你去當僧人,是胡亂說的,結果你當真了。說實話,當僧人雖然沒什麼用,但也沒什麼不好,但當成像你這樣的僧人,确确實實沒什麼好的。濤吞啊,這麼多年了,你再恨我也不必如此吧,你有什麼怨的怒的,通通說出來吧,别再折磨自己了。”
濤吞咬牙切齒,憋出了兩個字:“你走。”
陸行舟抱臂站在遠處,他倒不是想偷聽兩人說話,但濤吞實在不是個正常人,誰知道他會做出什麼樣的舉動,他還是在這裡守着比較安心。
許解晴說:“我聽說就算我站在你面前,你也不會多看我一眼,我什麼都不是,那麼現在是怎麼一回事?濤吞,别再自欺欺人了,如果你是想用死來證明什麼,或者想讓我為你的死感到愧疚,那我隻能說你做的都是賠本買賣,不值得。”
濤吞想移開目光,但移開目光就顯得弱勢,他想讓自己的眼神變得兇狠,但他太老太瘦也太醜了,他做什麼表情都隻會讓人覺得他不正常,而不會吓到别人。許解晴用那種“你很可憐”的目光看着他,濤吞想她怎麼能這樣?這麼多年了,她怎麼還是這樣。
“我捏死了那隻兔子,你知道嗎?”濤吞要讓許解晴“痛”,跟他一樣痛,“你把兔子給我的那一天,我就捏死了它,它那麼小,我一隻手就把它捏死了。我拔它的毛,踩它的屍體,往它身上吐唾沫,我挖了一個坑把它丢進去,你以為兔子還在我手上活得好好的,你被我騙了你都不知道,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許解晴怒不可遏,擡手扇了濤吞一巴掌。
濤吞喉中血氣翻湧,他強忍着,等想嘔吐的感覺過去。他不能在許解晴面前失了面子。
“兔子做錯了什麼?你真是個畜生。”許解晴滿臉厭惡,神色一如當年,“你讓我感到惡心。你想死就去死吧,你該死,沒有人能救你。”
濤吞反唇相譏:“對,我就是個畜生,如果不是當年在武館的時候你把我當成人看,我也不會落得今日這個下場,我要是罪該萬死,你也難辭其咎。”
“武館?”許解晴愕然皺眉,“什麼武館?”
“你不記得了?”濤吞的神情像是被雷劈了,仿佛這句話比一巴掌還要重。
許解晴十分茫然:“記得什麼?我跟你在武館見過面嗎?”
濤吞心如死灰,這麼多年他視為人生轉折點的一天,許解晴早已不記得了。如果不是許解晴,他也許甘願做一個平庸的人,這輩子就這麼平平凡凡地過去了,怎麼會走到今時今日?
“你走吧。”濤吞咽下血,“我不想再看見你了。”
許解晴問:“你還要過這樣不正常的生活嗎?”
“你不是說我該死嗎?為什麼要管我。”
“我覺得你可恨,也覺得你可憐,這并不矛盾。”許解晴冷靜下來,“而且我答應了小舟,要盡力勸服你,你這樣的人活着還是死了都沒什麼區别,如果你改變主意了,就像行屍走肉那樣活下去吧。”
“我不是行屍走肉。”濤吞突然拔高音量,“我是最接近佛的存在,我會成為最偉大的佛僧,你給我看着,你給我看着……”
許解晴面無表情:“你真的瘋了。”
“我沒有瘋,是你們瘋了,是這個世界瘋了,你們什麼都不懂,都是一群庸人……”
許解晴耐心告罄,不想再聽濤吞的瘋言瘋語了,她轉身離去,任由濤吞在身後一直重複那幾句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