隻是她還是猜不出東方既白的意圖,不免微微蹙起了眉。
東方既白又問:“如何炙烤?可否直接用大火來炙?”
明月枝速道:“當然不可。”
東方既白輕擊骨扇,道:“為何?”
明月枝道:“編織竹器常用竹青與竹黃兩個部分,但這二者适宜的溫度并不一樣,火候小時還能慢慢調整。”
“若是火勢過大,雪松竹外部的竹青便會碳化,碳化後的竹料容易斷裂,便不能再制作竹器了。”
東方既白又問:“那若是火勢把控得正好呢?”
明月枝心中越發迷惑,但還是耐心道:“若是火勢把控得正好,便可炙出上等竹料。此時便能進行最後一道工序,将竹青與竹黃皆破成篾片,再以一定的順序交錯編織在一起,形成獨特的紋樣。這種方法織出的竹器會比單獨用竹青或者竹黃編織的竹器更加秀緻。”
“那應當如何把控火勢,才能炙出上等竹料?”東方既白斜倚一方山石,把玩手中骨扇,繼續追問。
“……”
明月枝微抿嘴角,不明白為什麼這人正經問題不回答,反而同她讨論起了如何制作竹器?
按捺住心中的疑問與燥郁,她接着回答:“淩清峰上的雪松竹中,竹黃的水分比竹青豐沛,為了不使竹青受損,炙烤的火候一開始隻能小不能大,待竹料上膛後,才能逐一添火。炙烤過程中竹青與竹黃中的水分會逐漸趨向均勻分布,等到竹料表面不再有水珠淌出,便是竹料硬度與韌度皆宜之時。這種炙烤後不容易折斷變形,還可以任意彎曲掌控的竹料才是上等…”
正說着,明月枝話音蓦地一頓,腦海中靈光一閃。
她眨了眨眸,陷入思索,炙烤…任她掌控…
她用靈火煉化結璘魄用的不就是這個方法,要的不就是這個目的麼?
回憶方才東方既白連續發問的幾個問題,明月枝擡起眸,面上驚詫未消,原來這人早就回答過她的問題了。
先前他說的雪魚湯,便是在暗喻此事。
她還以為他是真的想喝魚湯…喝魚湯…
明月枝不禁扶額,她當時怎麼會這麼想?
這種話說出來,顯得她多麼像一個蠢蛋。明月枝有些難平,她要如何告訴東方既白,其實她當時隻是沒反應過來而已。
她也沒想到原來修士到了一定年紀,說話都會變得喜歡用一件事比喻另一件事。
還真像是在“授業台”聽課呢。
見人終于反應過來了,東方既白将骨扇一收,敲擊在石上:“所以,現在明白了?”
他見過明月枝炙烤竹料的樣子,是她帶他來玄微宗的那一日。
翻箱倒櫃才找出那巴掌大的一塊紅鲛绡,手上功夫靈巧,将炙好後的竹青與竹黃削成細篾片,不多時便編出一個小巧的竹窩。
這人,對些非人的玩意倒是上心得很。
巴掌大的小雲雀,文旦大的夜枭,還有當時的他…
連編織竹器都小心得很,仿佛手中捧着的是什麼易碎的寶物。
所以後來他在陣中看見她一臉慘色,才很疑惑。一個對那些小東西小心翼翼的人,怎麼就對自己那麼狠呢?
跟不要命了一樣。
他低眉靠近她,正色道:“煉化結璘魄不是一件一蹴而就的事情,一步一寸功,總有一日你能完全煉化它。”
“但在此之前,你要保證你能走到煉化它的那一步,而不是在某一日空對着被灼傷的靈體含恨歎息。”
此話一落,明月枝湧起了一陣後怕,因為她想起了一件大事,當時她在淬體陣中曾貿然引了地生火入體,她忙擡頭,詢問眼前這個人:“那我之前用了地生火…結璘魄會不會…”
她有些擔心,結璘魄這樣的難得一遇的神迹會不會被她糟蹋了,就像被燒成碳的竹子一樣。
眉間的糾結神色落進東方既白的眼中,他無聲一笑,骨扇在手中轉了半周,敲上了明月枝的額頭,歎道:“結璘魄嘛,倒是沒什麼問題。”
然而一雙鳳眸淡淡,聲調裡又多了一分譏诮:“不過你或許應該擔心你的另一半靈體。”
明月枝聞言身體一僵,呆呆站在原地,感受着額間骨扇傳來的冰涼之感,一瞬間仿佛被重物擊中,靈台倏然一震。
她意識到了問題所在。
她将結璘魄看得太重了,一心全部撲在要如何煉化結璘魄上,卻全然忘記了她的另一半靈體經不經得起那樣莽撞的煉化。
臉色忽白忽紅,熱與冷交替,明月枝後知後覺自己差點入了迷障,這是修行者的大忌。
修道先修心。
她太着眼于未來的危機,以至于忘了考慮自己的雙腳是否還踏在實地之上。
她面露窘然,抿着唇看向東方既白,半晌低聲道了句謝。
可眉目依舊蹙着,似在懊悔,複又小心開口:“不知前輩是否在我的靈體上看見了什麼問題?”
難得見到她這個模樣,這人脾氣太犟,有時像一隻嘴硬的鴨子,有時像一隻怎麼推都不願意跟着走的倔驢,心甘情願下台階的情況太少了。
這一刻東方既白原本有些黯然的心情都好上了許多,他勾着唇,微微低頭,在她耳邊揶揄笑道:“目前還好,比較堅強。”
他并不希望自己計劃中的人是個因小失大本末倒置之人,所以才連番提醒,目前看來她隻是一時忘了形。
明月枝松了一口氣,這次算她僥幸,她以後會更加謹慎的。
東方既白偏頭欣賞片刻明月枝面上的窘迫,待其散去後,似還有些意猶未盡。他略一垂眸,将骨扇敲在她的肩頭,又指着一處血迹道:“不過你的苦白受了。”
明月枝順着骨扇看去,原是衣裳下浸出了一道血痕,同樣的血痕還有許多道。
但這些對明月枝來說都不是什麼大事,她自幼便能接受修行上的失敗,努力過多少次都無法突破的困境,她早能以平常心看待。
這一次雖然比往常痛苦上一些,但因為不是完全一無所獲,她面上反而帶上了輕松之色:“無事,重新開始便是。”
“但我會更小心的。”她向東方既白保證。
要是因此損壞了靈體,不能再修行,那才是真正的悔不當初。
東方既白微怔,他還以為她會遭受打擊,至少會有一瞬間的頹唐。
可是沒有,還是很堅定,一往無前。
仿佛被告知在陣中隻不過做了一番辛苦又痛苦的無用功,是件不值得一提的小事。
暮色霞光灑落于她的側臉,勾勒出她隽秀清華的輪廓,東方既白将視線落在了她明澈的眉眼上。
他想,他對她可能是有些好奇的,不應該存在的好奇。
一瞬間的遐思,東方既白移開了眼,看向了被明月枝扔在一旁的白色紗布。晚風輕拂,它們像絮雪一般搖曳在地,如同在跳一曲無人知曉的舞蹈。
東方既白點了點頭,輕輕“嗯”了一聲,道:“正式開始煉化結璘魄時,我會用靈火為你做引。”
明月枝擡頭:“為什麼?”
東方既白眯了眯眼:“嗯?”
明月枝再次重複:“為什麼還要幫我?”
東方既白正在搖扇的手停了下來,看向明月枝的雙眸中隐有波光湧動,卻又馬上風平浪穩。
他若無其事地收攏骨扇在明月枝的頭頂敲了一下:“小丫頭,非要說的話,被你鬼哭狼嚎一把鼻涕一把淚的樣子吓到了,這個理由也不是不行。”
明月枝抿着唇捂住被敲痛了的頭,沒再理他。
半晌,才面色不自然地問道:“我真的…哭得很大聲麼?”
話剛問出去,明月枝便想咬掉自己的舌頭,她怎麼可能會鬼哭狼嚎。
她當初被人毀去金丹剝去靈格的時候,都沒有吭一聲。
雖說對面人臉上的神情依舊坦然,但明月枝卻看得很清楚,那雙鳳眸裡清晰地漾着她的影子,眉眼彎着,這分明是在笑。
——取笑。
笑得她想給他一棒槌。
她為什麼要懷疑自己?他當然是在唬她。
已經不是第一次了。
幼稚!一把年紀要做“前輩”的人還要跟他口中的“小丫頭”玩這一套。
夜風吹過绛色的鲛绡,卷在天缥色的長裳上,在月光下投下一片輕盈。
看着對面之人又氣又惱的眼神,東方既白心裡瞬間舒坦了不少,便勾起唇角問道:“還不走嗎?”
見她一動不動,又指了指已上樹梢的月亮,悠悠扯出一句:“天色已晚,或可歸矣。”
明月枝回神,趁他轉身背對着她的空檔,在他背後虛勾了一拳。
東方既白卻仿佛背後長了眼一樣,突然回身盯着她瞧,盯得明月枝心裡發毛,心虛地将握成拳的手往身後躲去。
片刻後,她才聽得東方既白淡聲道:“明日開始我幫你重新煉化結璘魄。”
“要是這一次沒有反應…”他面色一凜,瞬間又變得陰沉不定。
明月枝擡起頭看着他,慢吞吞地問道:“前輩要怎樣?”
“你猜。”東方既白面無表情地看着她,眼眸沉沉,如着墨色。
明月枝撇撇嘴角,什麼都要她猜,不就是取結璘魄麼。
明明先前她讓他取的時候,又要推脫。
真是陰晴不定,反複無常,沒有半點前輩的穩重之态,偏偏還喜歡裝出一副老神在在的樣子叫别人“小丫頭”。
明月枝直接将腿一邁,越過他身側,自顧自往前走。
但外傷仍在,身姿看起來僵硬,行止間便顯得滑稽。
明月枝自己并未察覺,她隻知道自己這廂明明走得好好的,突然又被人打了一下肩膀,腳邊掉落一塊小石子。
她回首正想發作,卻見東方既白朝她揚了揚下巴,嘴角笑意燦然。
像是雨後天晴,連看向她的眼裡都帶着笑,下颌線流暢利銳,如同一把出鞘的利刃,微微翹起的唇像是凜冬暖陽裡薄發的卷雲。
遠處的空谷跫音陣陣而來,落在明月枝的耳中,蓦然漏了一拍。
明月枝順着東方既白的視線看過去,才想起來自己還有個傷者的包袱,趕緊收起那一堆正在作舞的紗布,躲在一旁将自己一層層裹起來。
東方既白倚在一旁的石頭上看旁邊的人一層層包粽子,手中的扇子搖了搖,終究還是沒忍住,扇面半遮,掩唇笑了起來。
明月枝沒有注意到身邊人輕輕抖動的肩膀,隻是在層層包裹的動作裡,不由得手忙腳亂起來。心中莫名冒出一點奇怪的感覺,至于是什麼,明月枝理不清楚。
自始至終,沒再回頭瞧身旁那人一眼。
直到最後一層白紗布也被她綁好,她率先一步一躍從炎天石上跳了下去,隻在夜風裡匆匆留下一句:“前輩,快跟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