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早。
東方既白腳下端坐着一隻小貓,小貓用長長的尾巴攏着偶人,六眼巴巴地背靠在酒樓雅間的欄杆上,望着緊閉的房門。
“吱呀”一聲,房門打開,明月枝一瘸一拐地掠過幾人,徑直往對面的一處房間走去。
東方既白連忙跟上。
明月枝方才清洗身體換衣服的時候才想起來還有個人被她送出了池府,也不知道是不是如願被她送回了酒樓。
“笃笃笃…”三聲敲過,等了一會,裡面沒有動靜。
明月枝正想推門而入,雕花木門突然開了一條縫,門縫裡露出一雙略微黯淡的秀麗妙目,黑色的瞳仁裡尚且有幾分将将從昏厥中醒來的迷蒙。
一身黑衣經過昨夜的亂鬥有了幾分淩亂,仿佛剛剛被風吹醒的黑色曼陀羅。
明月枝放下心來,知道飛毯大概是靠譜了一回。
她向門内人拱了拱手,關懷問道:“江道友,可還好。”
江尋舟像是還在回憶昨夜發生的事情,眯着眼想了好一會,才點點頭:“尚可。”
明月枝從懷中拿出一瓶傷藥:“江道友,再送你一瓶傷藥,對内傷有奇效。”又拱手謝道:“昨夜謝謝江道友的配合。”
如果昨夜不是江尋舟配合得好,明月枝還真沒把握能夠将金印送進憤怒過了頭的鬼饕餮口中。
“無妨。”江尋舟輕聲道,不知想到了什麼,複又添了一句,“同為修道中人,本是分内之事。”
明月枝有些驚訝于江尋舟原來也會說這樣的場面官話。這兩天接觸下來,明月枝對江尋舟這個人的初步印象是不太通曉人情。
不過也不是什麼大事,世上人有千般萬種性格,隻要沒有耽誤旁人,倒也無須多言。
明月枝微笑着朝他颔首,遂告辭轉身。
“等等…”江尋舟将房門打開。
明月枝以為他還有什麼事情要說,趕緊回過身望向他。
江尋舟的眼中有一瞬間的恍惚,似乎很是不解,那雙秀麗妙目中的迷蒙霧氣最終還是凝成了一點。
他偏頭看向明月枝,誠懇問道:“明月姑娘,為什麼昨晚上先送我回來?”
明明她才是受傷最厲害的那個人,為什麼要将最後一次機會讓給他?
江尋舟想不出答案,這是他還沒有學會的東西。
明月枝微微挑眉有些詫異,旋即慢條斯理地道:“昨夜江道友是在我的勸說下才去的池府。”
“于情于理,我都應該先将江道友送回來。”
“如果要說,應該歸因于…
明月枝想了想,皺着眉在自己的知識體系裡挑選了一個比較合心意的抽象詞彙:“嗯…道義。”
這個問題,明月枝其實沒有想過,所以很難回答出來具體的東西。
每個人的行事風格都與其經曆息息相關,她隻是覺得她應該先讓這個由她帶進池府,又捏着鼻子幫她挖了一具腐屍,腦子還仿佛慢三拍的小道友先走。
是幾乎沒有思考過的下意識行為。
“是怎麼了嗎?”明月枝看着江尋舟臉上的迷惘,有些疑惑。
“無事,隻是多謝明月姑娘了。”江尋舟朝她拱了拱手。
明月枝與他算不上熟,也不好再問什麼,隻又道了一句好好歇息,随後便告辭離去。
這位江道友的眼神着實有幾分純稚,說是天真也可,說是遲鈍也罷,不過看身形年歲應該跟她差不多大。
想來她之前的猜想沒有錯,江尋舟恐怕是一直被養在山上,這回是他第一次下山,尚且有幾分少不更事的懵懂。
明月枝想得入神,全然沒有顧及到身後有人将手中的骨扇捏了又捏。
東方既白在她徑直走向江尋舟那處房門時便悄然挑起了眼,他見過這人,在淬體陣,此刻藏在門縫裡一副懵懂無知的樣子完全就是明月枝撿回去的那些小東西的拟人版。
明月姑娘,叫得這般親熱…
難怪一出房門就直奔這裡來了?東方既白看着再次大步從自己身邊掠過的人,很難說清楚此時此刻心中那點名不正言不順的憤怒從何而來。
明月枝一路腳步不停,确保自己的餘光看不見東方既白後才敢放松呼吸,最後停在了長長的甬道上。
她理了理思路,昨夜裡那一番讓一些本來撲朔的問題水落石出。
比如店小二的叔叔,明月枝原本還想用渎靈之法問一問他女兒去世前是否去過池府。
現在看來答案倒是不言而喻了。
她想還是應該先将這些事情告訴當地官府。
昨夜那園子離池府主宅有些遠,裡面的動靜晚上或許沒有多少人注意到,但東方既白臨走前将圍牆推倒了,轟隆一聲仿佛平地傾陷,大地都晃動了一瞬。她當時遠遠瞟了一眼,臨街似乎不少火光次第亮起。
這麼大的動靜,池禦峰肯定會收到消息。
這人财力可觀,或許早有準備,明月枝怕他潛逃。
他在白水城是個舉足輕重的人物,這樁事所牽扯的人家又多,時間跨度也長,是個繁瑣的大工程,由官府出面處理會更好。
可還沒等明月枝下樓向店小二問一問官府的位置,就遠遠地聽到了一陣窸窣聲。
由遠及近,逐漸演變成整齊的腳步聲。
大清早酒樓裡的人并不多,但也聚齊了一桌嗑瓜子閑聊的賓客。
“官府的人。”樓下有人指着門外路過的一隊捕快道。
身後長凳頓地,另外一個人飛快坐下,插上了嘴:“是池府出事了,這一次是樁大案子咯。”
衆人疑道:“怎的了?”
“昨夜裡池府一個園子外牆倒塌,有人知道那處隻有一個老管家看守,便急急去檢查是否有恙,結果你們猜,出什麼事了?”來人擠眉溜眼,伸手便要去讨酒。
“啧,又來賣關子騙酒喝,愛說不說,不說我們出去問别人了。”另有一人懶得理這人的德行,起身便要趕他走。
那人隻得老實伸出兩根指頭,道:“那園子裡頭被人發現了兩具屍骨。”
一人見怪不怪,輕“呵”一聲道:“大戶人家,體罰下人,鬧出人命了吧?”
那人搖頭,收嬉皮笑臉的神色,跟衆人解釋:“大早上一群人跑去官府報案了,打頭的就是池府那個老管家。”
“下人告主子?莫非死的是他親戚?”有人給他倒了一杯,急切問道。
那人接過酒,卻還是搖頭,面上又裝出幾分高深莫測:“那管家原來是李府的老管家,因為年紀大了被派去守園子,昨夜那聲巨響将他從下人房裡吓醒,他慌慌張張跑進園子裡去查看外牆,結果被一具屍骨絆倒了。”
“差點吓得那老倌當場一命嗚呼。”
有人笑着看熱鬧,吐出一片瓜子皮:“有這麼吓人嗎?”
那人又搖頭:“哪有這麼簡單,是那屍骨有問題。”
衆人這才改了面色,茶不喝了,瓜子也不嗑了,專心緻志聽他講。
“那老倌認出屍骨上挂着的是他家小姐的镯子,屍骨上還有一處顯眼的标志。”
“你們還記得嗎?二十多年前的時候,李府抛繡球招親,那時有傳言說李家小姐娘胎裡帶的隐疾,兩隻腳都有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