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來了。”
正垂着眸,身旁之人忽地語氣一沉,明月枝順着他的目光看去。
周遭景物已變得清晰,不過亮度卻低得出奇,前方有兩個鬼鬼祟祟的人影正佝偻着身體,一前一後往他們這處來。
東方既白攬住她的腰,帶她擠進臨近一個洞孔裡。
明月枝看不清這孔洞是如何模樣,隻覺窄極,兩人側身相貼,才能勉強容納。
不巧腰間抵在一塊尖石上,硌得脊骨難受,但即便這樣,明月枝也沒有将自己的身體往旁邊再挪挪,還是東方既白瞥見了,用手在她腰間護了一把。
也因為這個動作,兩人愈發緊密了些,明月枝不動聲色地在兩人之間添了個拳頭,東方既白感受着腹部莫名其妙多出來的擠壓感,微微斂了眉頭。
“怎麼了?”再問她時,東方既白手中已然多了一隻夜明珠。
明月枝依舊默不作聲,掌下的身體僵得比手背的石頭還硬,東方既白少不得垂眸再瞥她一眼。
他總覺得這人從上一次場景變換後便對他異常冷淡,這人向來有什麼做什麼,大大方方得讓他都汗顔。
現在這模樣,若是累了還能說得過去,可這冷淡中偏偏還有幾分硬掰出來的生分。
仿佛倏然間她與他之間于無形中豎起了一道屏障,看得他不明就裡。
他實在不明白是何處惹到了她,難道是因為水下那件事的原因?可當時他背她進避雨亭時還好好的。
若是因為他兀然将她摔進懷裡的姿勢…他承認那姿勢不算好看,有點像狗刨,卻也知曉她不是個拘泥小節斤斤計較的人。
左思右想沒尋出頭緒,平白多出了心煩意亂,他隻好将夜明珠遞給她,心裡估摸着這人别是怕黑。
明月枝松開握拳的手,将那顆比她拳頭還大的夜明珠抱在懷中。又小心将自己與他隔出一點距離,再次用拳頭抵在兩人之間。
雖然近乎沒有差别,但她心裡總覺得,這樣比什麼都不做好。
東方既白将明月枝這些小動作盡收眼底,也沒說什麼,隻是平直的嘴角有了弧度,眸中也攢了點情緒,約莫是不高興。
等兩個鬼祟人影從他們身前走過後,他才扶着明月枝一前一後跟上。
身體從那個狹小的空間裡解放出來,明月枝松了一口氣,打眼環視一圈。
這才發現,他們現在所處的地方是一條夾道,或者說是地道。
地道下是石頭做的小路,連夾道兩側也全是石頭做的,恍惚間隻覺得是行走在山裡頭,這山還得是石頭山,青得發灰,連腳下也是灰撲撲。
他們隻能深一腳淺一腳地踩在不知積了多久的塵堆裡,幸而這些塵堆又不知經了多少年歲月,慢慢硬了,變得跟石面相差無幾,隻剩上面一層,留着深一腳淺一腳的印記。
明月枝覺着這地道有些奇怪,不像尋常的秘道。
借着東方既白給的夜明珠細看了會,先是看清這地道隔一段距離便設有一個壁龛,裡面置放一個燭台。燭台中的燈油當然早已枯竭,隻剩下滿滿一盞灰,堆得冒尖。
但特殊在于,除了這些燈盞燭台外,這條地道裡還分布着不少貓耳洞,一種用來隐匿身形趁敵人不備給其一擊的崖孔,便是方才東方既白拉着她躲進去的地方。
如此一來,使得這條地道看起來更如同一個軍事工程。
更适合普通人近身戰鬥的軍事工程,明月枝在書上看見過,塵界各國交戰時多有使用,通常是敵方攻城,己方處于弱勢地位時用來防守的行之有效的手段。
可是這樣一條地道究竟通向何方?
明月枝側耳細聽着,隐隐約約有響動從地道上方傳來,最清晰的聲音是地蟬的鳴叫,連綿不絕,此起彼伏,像一曲永不會停歇的戰歌。
也不知這條地道與地面相距多遠。
正想着,前邊的人突然說話了。
“你到底要帶我去哪裡?我要去找葉前輩,這是急事,馬虎不得。”
這是徐小草的聲音,明月枝辨得真切。
“我知道,所以我們現在去救你的葉前輩。”回答的是個男聲。
“那這裡又是什麼地方,你帶我來這裡幹什麼?”
“這當然是地道,笨蛋。”
“通往砺劍閣的地道。”那男聲又道。
“你怎麼知道?”徐小草顯然不信,手上多有掙紮。
“自然是我來過。”那男聲回答道,攥着徐小草的腕,隻管拉長腿腳往前跑。
“你不是沈家的園丁嗎?砺劍閣是沈家煉器重地,除非持有令牌,否則不得入内,你怎麼會知道這條地道通向砺劍閣?”
“你哪這麼多問題,快點走,晚了你的葉前輩說不定就要死翹翹了。”
“你才死翹翹。”徐小草氣道。
那男聲好似沒了法子,便随了她的話應下:“行行行,如果你今天不将你的葉前輩救下來,咱們倆都會死翹翹。”
“炬陽山的大陣可不是那麼好破的,我們撞破了機密,現在他們恐怕在滿世界搜捕我們呢。”
兩人你一言我一語地行進了一段路,明月枝突然覺得有些熱,本以為是走累了,卻發現越往前,熱度便越明顯。
前方一陣響動,那男子動手在一塊石頭上推了一下,絲絲縷縷的光線從外照了進來。
明月枝也終于看清了他們所到達的是什麼地方。
是砺劍閣内部,他們正在砺劍閣牆體所依托的山體裡,離地面五六丈。
不遠處便是明月枝在原先細碎的回憶片段裡看過一次的古樸山洞,纏繞繁複的符文密密麻麻一直延伸至這個地道口附近。
明月枝再回頭,心道這樣一條的密道,沒被發現也是有緣由的。
洞口設置得隐秘,封鎖洞口的是一塊巨大的石頭。
若這砺劍閣是青磚所築的話,恐怕早已發現了。畢竟青磚隻需要敲上幾敲,便可判出哪處生了貓膩。
但這塊石頭又厚又重,與巨石所壘的砺劍閣俨然一體。
何況裡面還設置了機關,在地道裡隻需用力一推便可推開,在外面推卻是紋絲不動的。
肉眼所見,這石頭與山體嚴絲合縫。
不遠處的山洞裡隐約傳來些聲音,東方既白攬着明月枝随前方兩人輕輕躍下。
腳步越近,山洞裡的聲音便越清晰,像是驚濤拍岸,夾雜着焰火在空氣中炸開的哔剝聲。
明月枝想起這應當是洞裡的那方火池,火浪正在那方不知由何物所造的、深不見底的方池内盡可能地翻湧,時不時炸開些比人腦袋還大的火泡泡。
“葉意心,既已為沈家婦,自當為沈家盡一份心力,交出你的本命劍來。”
等幾人趕到洞緣處,隻清晰聽到這麼一句話。
當然是荒謬的,倘若因為跟人結成了道侶,便連自己的本命劍也要出賣,那才是對一個修士最大的侮辱。
明月枝探頭一看,那一襲青裳的人正執劍站在那山洞内獨設的高台對面,熾熱的火光映紅了她的臉。
她的修為本已是當世頂尖行列,縱然這些年深居簡出,可身上從容不迫的氣度絲毫未改。此刻執劍負手而立,氣場全開,高台之上的三人被她的威壓攝住,皆是不敢輕舉妄動。
明月枝理了理思緒,想起目下這場景她應當是已經見過前情的。
便是葉前輩在白雲院枯坐幾日後帶着常自在來到砺劍閣,後來又在那三人的督促下将常自在放入陣中結下解契的術的那一日。
她再定睛一瞧,地上果然還有葉前輩吐出來的一灘血。
但現在的問題就在于,當時不是還好好的嗎?那時看着氣氛都很和諧,否則葉前輩也不會帶着常自在來到這裡。
可如今這情形,俨然又是高台上那三人想仗沈家之威,長輩之尊,逼迫葉前輩交出她的本命劍的樣子。
甚至還說出了身為“沈家婦”這樣可笑的話來,吊詭得令人發指。
須知任何一個人首先都是她自己,其次才是其次。
但高台上那幾人好似忘記了站在他們面前的是十年前僅憑一劍便拯救一城的人。
修仙界金字塔頂端的人物,沈家除了沈修水可以與她一較高低外,其他人哪有資格,更遑論觊觎人家的本命劍。
明月枝很是不理解地搖了搖頭。
“沈家婦?”
果不其然,那廂葉前輩已然擡起了眸,輕輕一聲笑,旋即僅僅是一個擡袖,靈力溢出的瞬間,古老的山壁上方便多了幾道百年也化不掉的痕迹。
“看來今日諸位請我來并不是為了愈劍啊。”她語氣仍然很淡,像她喝過的杏子酒。
明月枝敏銳地抓住了“愈劍”這個詞,也更加肯定葉前輩當初與沈修水定下的約定是什麼了。
所以是因為常自在在當年那場除妖大戰裡出了問題嗎?
明月枝移眸看向那把被葉前輩緊緊握在手中的劍。
劍身如漆,是世間最極緻的顔色。
明月枝在此之前,絕不會知曉世上還會有這樣極緻的黑,好似世上最熱烈的日光臨照于上,也襯不出半點光亮,如同最沉默的深淵,頃刻間便吞噬所有。
可它偏偏又是輕巧的,鋒利的,絕無沉重的痕迹,仿佛有人借了天地間最深刻的一隅夜色才鍛出這樣一柄薄薄的劍。
漂亮且極具殺傷力,這是明月枝的第一印象。
沒有任何一個人在看見它的那一刻會不驚訝于這樣極緻的美,也沒有一個人在看清這種美後還敢輕視它。
也因此在劍身鋒芒大作,劍意凜冽的這一刻,原本冒着火泡泡的大火池裡的火浪瞬間消熄,如滋生出意識般往火池另一側瘋狂湧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