恍惚間瞧着,竟像是那撩人的火舌感應到了什麼了不得的東西,所以争先恐後地想從那池子裡翻湧出來,好逃得遠遠的。
可奇怪就奇怪在,縱使這些火浪如此地波濤洶湧,卻沒有發出一點聲音來。
是蜂擁的,同時也是安靜的,仿佛被人掐住了先前還在呼嘯的嗓子。
讓明月枝沒由來地想到一句話。
一劍出,萬物寂。
這陣仗無疑是讓人懾服的。
但高台上的人僅僅退了半步,提防而謹慎地看着,明月枝就有些好奇了。
這麼不怕死嗎?
但下一刻,明月枝就知道為什麼了。
她看見中間一人拿出了一件法器,輕輕下壓,轉瞬間無數道紅光從洞壁穿出,連成近乎實質的線,泛着冷冷的金屬光芒。
一個密實堅固的囚籠當場落地,葉前輩被牢牢囚在其中,紅線不斷向中心遊移壓縮,仿佛要裹成一個繭,将葉前輩裹在其中。
明月枝倒沒有多麼擔憂,因為肉眼可見葉前輩依舊冷靜,都眉心都沒有動一下,青裳被澎湃的靈力揚起。她還是負手而立,擡袖間不過兩招,便将這個囚籠粉碎得一幹二淨。
碎石從洞頂掉落,連砺劍閣都開始搖晃。
東方既白拉着她躲了一下,才躲開正好從頭頂砸下的石頭。
事情結束得很快,一切歸于寂靜,沒起半點波瀾。
可正在明月枝以為這隻是一場沈家針對葉前輩的不值一提的笑話時,卻看見葉前輩臉色倏地一白。
下一刻,有黑色的血從她嘴角緩緩溢出。
“葉前輩中毒了。”明月枝驚道。
東方既白看着葉意心刹那間黑了一片的衣襟,也鄭重了神色,語氣沉沉:“沈家有備而來,方才是誘敵之計。”
明月枝一顆心也漸漸沉重起來。
修士,特别是到葉前輩這種水平的修士,普通的毒根本不可能近她的身,也不會對她起作用。
所以那三個人是在什麼時候對葉前輩下毒的?
但她已經沒有思考的時間,高台上的三人突然暴起,舉着縛仙索便從台上一沖而下。
“快點,她撐不了多久。”其中一人厲聲道,口吻肅殺,仿佛眼前人是他沈家的仇人。
明月枝掐緊了手心,縱使她知道葉前輩後來既然能與沈修水對戰,說明她定然從這裡脫了身。
但還是不由為她憤懑,所謂世家,自持規矩與道理,說到底,其實也不過是一群會為了自己不可告人的目的而暗算他人的陰險小人而已。
葉前輩守他沈家十年安甯,他沈家想的卻是如何卸磨殺驢,奪下别人手裡的本命劍。
眼見葉前輩口中的黑血越吐越多,情況急轉直下,十分危急。
但她與東方既白作為局外人,都無法幫上什麼。
倒是身旁的徐小草見勢不妙,倏地将腰間大刀抽出,即刻呼聲。
“前輩,快來這裡。”
……
葉意心用劍砍斷三根縛仙索,身上已經多了許多道被人從背後襲擊的傷口,鮮血從一道道一掌長一指寬的傷口中湧出來,将一襲青裳染成了花裳。
方才遠遠逃離的火浪在這一刻重新洶湧。
身上的毒在短暫發作後便在四肢百骸裡滾動了起來,胸腔中有若翻江倒海,經脈凝滞,靈力消散得極快。
眼睛裡同樣淌下黑色的血,她視線越來越模糊,大概用不了多久,她便會徹底看不見。
這毒也不知在她體内潛伏了多久,想來沈家算計她已經有些時日。
怪隻怪她沒能早些防備。
視線模糊間聽到有人呼叫,她回頭看去,是個她見過的小姑娘,她依稀記得前些日子常常在白雲院前轉悠。
每每她得閑出來尋她時,她又躲得遠遠的。
是敵還是友呢?
可旋即她又覺得這問題委實有些好笑,還有些凄涼,縱然是敵,也比現在這三個寡義的沈家人要好。
她轉身用僅剩不多的靈力為自己迅速劈開一條道,那姑娘帶着她沖進了一條密道。
後面三人緊随而後追來,約莫是從未想過着砺劍閣裡還有這樣一條秘道,面上神情都極為難看。
“你帶着葉前輩走,我來斷後。”徐小草頭也沒回,隻丢出一句囑咐身旁人,便提刀沖了回去。
葉意心已然看不見,眼睛裡竟然也流出了黑色的血,常自在依舊被她緊緊拿在手中。
她攥住徐小草的手腕,閉目朝向方才的地道口,重重劃下一劍,地道口瞬間崩塌。
而她因為強行沖破體内阻滞,噴出一大口黑血後,又争分奪秒地運轉體内不多的靈力帶着兩個小輩從這地道中奮力出逃,終于在剛剛走出密道入口時便暈了過去。
……
眼見三人入了密道,明月枝跟東方既白也沒有再跟上去。
隻因為在葉前輩中毒後,明月枝便發現眼前的景象再度變得模糊了。
如今看着周遭景物,竟像是黃色宣紙上風幹上千年的畫像一般粗粝。
這是在此前沒有出現過的情況,她同東方既白商量了一下,猜想約莫是快要從這境中境裡出去了。
“抓緊我。”
果然,兩人商讨的話音剛落。視野便陡然翻轉,這一次更像是被人扔進了汪洋大海,他們蝸居于一方小小浮舟裡,被洋流席卷,随海浪旋轉。
腥氣與眩暈感讓明月枝喘不過氣,明月枝想,她大抵是暈船的,隻能慶幸東方既白身上的柏子香恰好能夠幫她緩解這種不适。
零零碎碎的畫面從眼前飄過,明月枝看見奚野前輩帶着一個拎着藥箱的醫修出現在炬陽山道上,迎面撞上一身黑血的葉前輩,還有兩個形容狼狽的小輩。
後面是緊追不舍的沈家人。雙方一對上,奚野瞬間明白發生了何事。
一番腥風血雨後,三人被成功帶出沈家。
海浪聲在周身沖刷,眨眼間日月如跳,鬥轉星移,明月枝看見了一封書信,還有半截青裳。
寫信的人自然是葉前輩,寫的信便是那封絕情書,被快馬加鞭送至沈家,告知了在上陽城沿途經過的所有街巷。
但這個消息并沒有引起多大波瀾,至少在這一日是沒有的。因為前一夜發生了另一樁驚天動地的大事。
魯連山這位在十年間連破幾個大境界的頂尖修士殒落了。
據說是在勘破大乘巅峰步入渡劫期時,雷劫與湮禍同時抵達,推平了魯連山所在的宗門,宗門弟子無一人幸免于難。
消息如同一滴水落進了滾燙的油鍋裡,無論修仙界,還是塵界全都炸開了鍋,無不扼腕唏噓。
與此同時,沈修水歸了家,不知道經曆了什麼,明月枝看見他面上滿是蒼白之色,黑瞳中飽含某種情緒,頸項間悄然出現了一層黑色脈絡。他整個人也失魂落魄,隻将自己關在房間裡。
後來大約是沈家夫人模樣的人前來過問,并将絕情書帶給了他。他看後臉色大變,上前與來人發生了争執,氣血上湧間,徑直吐出了一大口鮮血。
畫面不算清晰,越來越像被砂砺磨過琉璃鏡,但在這一段記憶消失前,明月枝确信自己還看見代表走火入魔的黑色脈絡正在沈修水的頸間往上蔓延。
而當這一天夜幕降臨之時,沈家也出了事。
原因是砺劍閣裡那方總是翻湧着的火池碎裂了,裡面的火爬了出來,火星點燃了炬陽山,像點燃一根蠟燭一樣。
等明月枝看見的時候,熊熊烈火已然在炬陽山巅冒了頭。
無論正史還是野史都沒有記載葉前輩跟沈修水之間的關系,當然也不會提及絕情書一事。
至于為什麼明月枝能确認這一夜與絕情書送達的那一日是同一天,是從大街小巷的閑言碎語中聽見的魯連山殒落的這個消息推斷出來的。
因為按照修仙界編年史的順序,相當湊巧的是,沈家覆滅在此人殒落的第二日夜晚。
眼前的景象越來越混亂,也越來越模糊。
在被甩出這個境中境前,明月枝看見了在虛空中對峙的兩人,一人赤瞳烏唇,半張臉都被黑色脈絡占據,另一青影挺撥如孤鴻,手執漆劍與他相對而立。
這景象明月枝很熟悉,因為她親身經曆過。
不同的是,這回憶裡的炬陽山上多了一艘青雀舫,明月枝仔細打量着,發現與在水雲間泊在水面上的那艘青雀舫如出一轍,但此刻舫身翻覆,從中間斷裂成了兩半。
而壓在舫身下的,全都是人。明月枝看見了幾隻沾血的手,還是小孩子的手,以詭異的姿勢彎折蜷曲着。
但沒等她從這等慘烈的景象理出頭緒,眼前炫光忽閃,耳畔劍音嗡鳴。
環繞她的溫度遽然消失,東方既白不見了,隻匆匆丢下一句沒頭沒腦的呢喃。
“注意聲音…”
原本兩人蝸居的那艘浮舟倏然間隻剩下她一個人在翻滾,并在眨眼間傾覆。
明明是在空氣裡,但明月枝幾乎有種窒息溺水的錯覺,不待她反應過來,便被以慘痛的姿勢扔出了境中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