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鶴的葬禮安排在雪停後的第三天。
清晨,沈柳敲開向苒的房門,輕聲喚她:“苒苒,走吧,要出發了。”
沈柳接連幾日失眠,一雙眼熬出了血色,憔悴的面龐被冬日天色和黑色羊絨大衣映襯着,愈發顯得灰暗蒼白,她步子很虛,整個人要強打着精神才有力氣說話,沙啞的嗓音裡夾雜着咳嗽聲,剛剛過去的夜裡,向苒聽見她哭了許久。
沈鶴突然離世,留下一堆後事要處理,樁樁件件都要沈柳接手,她需要悲痛欲絕的同時細緻周全,開死亡證明,注銷戶口,聯系火化機構,去姐姐單位收拾遺物,同時還要照顧好剛剛喪母的孩子,以及剛剛喪女的父母。
沈母前幾年剛做完心髒支架手術,平日裡稍稍勞累就會不舒服,萬不能受刺激,沈柳躊躇許久才敢撥通家裡的電話,和她爸千叮萬囑,先瞞住媽媽,一切等到了原禮再說,當着面慢慢說。
沈母連騙帶哄被拖到原禮,一路上心裡七上八下,沈柳緩說慢說也是不管用的,老人家當場昏過去兩次,醒來抱着向苒痛哭,像是也要随女兒去了。
2009年,網約車業務還不完善,原禮的叫車方式仍舊依靠過路攔截和電話預約,雪後車少,沈柳站在路邊疲憊地撥着電話:“對,是,尚麗家園北門,四個人,麻煩快一點......”
向苒的脖子上裹着一條白色長圍巾,是出門前外婆給她戴上的,外婆給她裹了許多東西,防風的雪地靴,厚實的緊身棉衣,向苒被包得嚴嚴實實,外婆卻仍舊擔心她冷,敞開大衣緊緊抱着她,外公則站在她面前,幫她擋住迎面的寒風。
沈柳還在打電話,一滴水忽然落在向苒的耳朵上,她知道,外婆又在想媽媽了。
出租車終于在一行人凍僵前出現,司機是個熱絡腸子,一刻不停地說着:“真是不好意思,你們這小區太難走了,一區對三區,三區對六區的,好幾個門都沒開,好麼,我這饒了老大一圈才找着......坐好了嗎,坐好了咱系好安全帶哈,路上有查車的,您這大冷的天還帶個孩子,準備去哪啊?”
沈柳坐在副駕,啞着嗓子回:“去城西的殡儀館,麻煩快一點。”
司機頓時閉了嘴,再也沒說一句話。
車裡暖風開得足,向苒應外婆要求穿了兩件保暖衣,貼身的衣服慢慢被一層薄汗打濕了,此刻緊緊勒在身上,讓她有些喘不上氣,她靠在車窗上汲取外面的溫度,呼吸打在玻璃上,泛起一片朦胧的霧。
很快變成兩滴水,車子在哭,向苒也在哭。
路上有些堵,趕到殡儀館時,幾位賓客已經在大廳裡等待,其中兩個是在山塘小學見過的老師,沈柳遠遠看見,朝着他們點頭表示謝意。
然而下一秒,她的表情忽然凝固了,沈柳死死看向兩位老師身後,高聲質問:“你來幹嘛。”
向良上前一步:“小柳,你别這麼激動,我就是來送......”
沈柳抓起桌上的筆砸在他臉上,不聽他說,隻讓他滾。
向良跳着腳躲開,稍稍退後兩步:“小柳,小柳,我沒别的意思,你冷靜一點,再怎麼說,我和小鶴也是夫妻一場,我總歸要來看看,盡盡情誼。”
兩位老師對視一眼,明白過來,忙拉着向苒走遠了些。
身後的沈母啐了一口,踉跄着上前,指着他鼻子罵:“你現在......你現在知道情誼了?你對不我們小鶴的時候,你怎麼不提情誼呀。”
老人家身子本就虛弱,此刻急火攻心,雙臂哆嗦了兩下就要往下倒,沈柳連忙去扶,幾位賓客也撲了上去,拿藥的拿藥,找水的找水,廳裡頓時亂成一團。
沈柳瞪着眼,巴不得撕下向良一塊皮,嘶吼着看向他:“滾!别在這髒了我爸媽的眼!”
向良還想說着什麼,被一旁的沈父攔了,沈父皺着眉,不怒自威,沉聲問他:“你是不是要把我們一家都氣死,你才甘心啊。”
“叔叔,我真的隻是來看看......”
沈父擡起手,指向門外:“你要是不想讓我們老兩口給小鶴陪葬,你就滾。”
賓客們不好插手别人家事,此刻都站在外圍看着向良,向良被衆人死盯着,隻好鞠了個躬往外走,路過向苒時,他伸手想要摸摸向苒的頭,剛擡起手就聽見沈柳的嘶吼:“别拿你的髒手碰苒苒!”
兩位老師聞聲,連忙拉着向苒躲開一步。
向良忍不住回嘴:“沈柳,再怎麼說,我也是苒苒爸爸。”
沈柳回望他,一字一句重複:“我再說一遍,别拿你的髒手碰苒苒,滾!”
相比入場的混亂,之後的葬禮要平靜許多,衆人聽從安排放祭品、頌祭文、上香鞠躬,出殡時沈母撲上去抱着沈鶴的照片失聲痛哭,大聲問她:“小鶴啊,你讓媽媽怎麼辦啊,你讓苒苒怎麼辦啊......”
幾位賓客也跟着落淚,隊伍裡一片啜泣聲,間隙夾着幾句哀歎。
“才三十出頭,多年輕啊,這下讓她爸媽怎麼辦。”
“是啊,那天也不算晚,怎麼就突然出車禍了呢。”
“說是去買東西,那條街剛好在修路,不好走,車又多。”
“老天爺不長眼啊,這麼好的人,這下孩子可倒黴了,我看那男的今天來這一趟,就是來搶孩子的。”
“肯定是,在醫院的時候那男的就來過好幾次,都被小柳趕走了,那男的也是,都有兒子了,還想搶女兒。”
四周有窸窸窣窣的聲響,有悲痛欲絕的聲響,向苒沒有融入任何一方,隻是安靜地流着眼淚。
遺照上的女人冷着一張臉,向苒怎麼看都覺得不像媽媽,她知道媽媽走了,醫生說搶救失敗,小姨也簽了死亡證明,很多人都抱着她哭過,她知道的,可是遺照上的那個人真的不像媽媽。
身後一位阿姨推了推向苒的肩膀:“好孩子,别哭了,去和你媽媽說說話吧。”
另一位歎了口氣,擡手制止她:“算了,别逼孩子了。”
向苒一下一下捏着手腕,被撞過的地方當晚出現一片紫青,越碰越疼。
墓園位于郊區後山上,向苒被大人們帶着坐車,帶着下車,迎着夾雪的風來到墓地旁,石碑上用的照片還是讓向苒感到陌生的那一張,碑上的沈鶴神情疲累,悲傷地看着世間。
向苒很恍惚,照片上的是媽媽,又不是媽媽,在她的記憶中,媽媽應該是很快樂的。
沈鶴是個幸福的女人,一年以前,人們是這樣評價她的。
她是原禮七小的英語老師,工作穩定,受人尊敬,丈夫向良是建築公司的工程師,人上進、能幹,在公司是個不大不小的領導。
兩個人大學相戀,奉子成婚,女兒向苒生得活潑可愛,一雙大眼睛和沈鶴是一個模子刻出來的,街坊鄰居看見她,總要誇一句,沈老師好福氣哦。
沈鶴喜歡花,向良隔三差五就會給她買,後來幹脆把家裡陽台改建成了小花園,地磚都是向良親自鋪的。沈鶴把她心愛的寶貝們齊齊擺了上去,還留了幾個盆子種草莓,草莓還沒熟透,向苒就貪嘴鬧着要吃,誰說也不肯聽,沈鶴索性放她去咬,聽她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