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深夜的雨淅淅瀝瀝。
古城邊的一家民宿,建築一樓的大門洞開,裡外維持秩序的警察也低聲行事,并不敢驚擾這四周旅客。
旅遊的旺季來了,偏偏出了這檔子事,不管誰的壓力都會很大。
不多時,雨幕深處走來一個身形挺秀、面容俊美的年輕男子,一身白色大褂像是與這黑暗隔絕。
他的手上拎着個不小的箱子,待到民宿門前的時候,早已有人幫他撩來圍線,打起了招呼。
年輕男子微微笑着點頭緻意,端的一副謙謙君子模樣。
進到一樓大廳,年輕男子腳步頓了一下,目光略一搜尋,發現了靠右邊角半掩的浴室門。
甫一推門,濃重的血腥味就撲面而來,地上全是血迹。
年輕男子取出箱子裡的相機,蹲下,開始拍照。
由近到遠,慢慢向上。
拍完了入口處四周的痕迹過後,年輕男人看向浴缸裡躺着的女孩。
赤裸的女孩伏在浴缸邊緣,手垂落地上,血流了滿地。
女孩纖細的手腕缺口猙獰,讓人不免歎惋這美好的破滅。
舉起手中的相機,年輕男子将視線裡的女孩對焦。
隻是拍着拍着,年輕男子的眉頭憷了起來。
他盯着那白皙的手腕,短暫思考并排除一切可能後,意識到了問題的嚴重性。
這女孩沒死!
天殺的,人沒死金裕南居然還敢打電話叫他這個法醫過來?而且自己也還沒到現場!
這讓他是救還是繼續拍?
救了,就要承擔毀壞現場的責任。
繼續拍,就要承擔害死一條□□德譴責——即使這個女孩看上去就死定了,血流得那麼多。
女孩那一邊的圖片和物證都沒拍照保存,職業使然,嚴希卿隻覺得若是現在搶救女孩,肯定會破壞一些證據的,而女孩注定要死的話,那如此破壞現場,就得不償失了。
但他也無法做到什麼也不做地眼睜睜看着一個人死去。
雨漸漸小了。
“操”
一句低罵後,嚴希卿小心将女孩抱了起來,喝退想要阻攔的守衛,然後沖進黑暗之中。
2
大抵人都是幹一行恨一行的,嚴希卿想。
他以前很喜歡下雨。說不清為什麼,可能天生内斂,也可能是悲觀,所以最愛看雨落大地。
但現在的他卻極其厭惡下雨。
畢竟出行會濕,東西會髒,很多犯罪痕迹也會在連綿不斷的雨裡湮滅腐爛,進而消失得無影無蹤、滋生更大的罪惡……
當然,還有最重要的,就是當他不得不拎着證物箱在路上走的時候,明明已經小心翼翼避過了所有水坑,可總是在最後即将安全到達之際,老是被一輛不知道啥時候出現的車給甩一身泥。
這次也是,他吃了落雨的虧。
雖然送女孩去醫院時雨已經變小,但那雨還是把女孩打濕了,加上搶救的消毒、移動,就算有證據也幾乎蕩然無存。
本來他是想打救護車的,因為選擇送醫的那一刻,他的職業生涯就已經承擔了一定的風險,但最後還是親自動手的原因,則是想着附近的醫院不過一條街遠,女孩又沒有不可移動症狀,那麼為了能盡快就醫,自然還是他抱了去的更快。
果不其然,到了醫院,女孩還是死了。
她失血過多,耽誤的時間又太久,也有可能是毫無求生意志的緣故。
他倒是很想複刻之前在醫科大學裡成功搶救的經曆——那是個心髒已經停止跳動的老太太,搶救近一個小時,最後他不得不出去向她的家人宣布噩耗。
可能是心有不甘,也或許是無法直視那失望的眼神,他把那個老人的小孫子抱了進去,讓那孩子在老人耳邊說說話,也算告别。
沒成想僅簡簡單單的一句“奶奶抱抱”,就讓那停滞的心跳重新恢複跳動……
但這個女孩他是真沒辦法,接到電話趕過去的時候,他以為是按屍檢的程序來的,什麼也不知道,哪裡去找人給她鼓舞來着?
無奈也隻能接受。
不過他現在卻沒多少心思在那女孩身上,因為之前的舉動給他留下了巨大的麻煩。
“你為什麼會去那裡?”
“就算金隊長還沒來得及趕到,你為什麼不先打電話向他彙報再送死者去搶救?”
“你為什麼打開浴室的窗戶,你知道那個犯罪現場現在已經被毀了嗎?”
……
種種問題排山倒海地壓來。
嚴希卿打開手機想要展示,卻驚奇地發現居然沒有隊長金裕南打來的電話記錄,而他從接到電話至今,根本就沒碰過手機!
真是見鬼了。
這邊失了一腳,嚴希卿就有些亂了,他想要解釋,卻無從說起,審查組也并不相信。
而送死者去搶救的這事,倒是他自以為是了。
誠然生命至上沒錯,但那一切的前提在于,那個女孩活下來了,就沒問題,可是她死了,那他的做法,程序上就有問題了,即使他想敷衍說隻是當時沒顧上——也是說不過去的。
這個女孩的生命總要有人承擔。
當然,他那時的真實想法隻不過是覺得金裕南肯定會同意他的做法的,所以也省事沒多打一個,隻不過這樣的“默契”不能言說,否則就真的是視規則為無物,還會帶累了金裕南,所以這點嚴希卿也無法辯駁,形勢已難到極點。
而最後将他釘在恥辱柱上的,則是民宿斜對面的一段監控錄像。
錄像裡顯示,在他進了房間後、再抱女孩沖出來期間,浴室那邊的窗戶被一隻修長的手給打開了——而那時,房間裡移動的人隻有他一個。
闆上釘釘。
嚴希卿隻能像那一次又一次道路盡頭那般,被污水甩了滿身。
3
即使被開除了很糟心,但嚴希卿還需要生活,多番波折下,他開了一家小型的微整形醫院維持生活——嗯,主要提供高級情緒價值服務。
說來也是慚愧。
這場地還是之前他無意間幫過的一戶人家無償提供給他的,雖然在他的堅持下有收費了,但價格低廉到近乎白給。
樓下更是人家自營的夜店,寸土寸金,還有安保,完全都讓他給蹭了一波。
但那屬實有些不好意思,因為當初他會靠近那棟房子的原因,是因為夜跑時發現有很多像□□的人聚集在一戶人家前面。
為了确實舉報,他想要趁夜色上前查看一番。
沒成想人家隻是家裡的祖祖生日,慶祝完就很早休息了,闆正規矩地顯得他這個夜行者有些變态。
歉意滿滿。
是以他後來繼續夜跑歸來,無意間發現房裡佛龛倒地的火光,才會瘋狂敲門把他們叫醒,然後按他們的話說就是,救了他們全家,避免團滅。
要按他想的,早知道他甯可不要這幫助了。
無他,隻因為這家人的小兒子越來越難纏了起來。
當初上門說要報恩的是他,現在挾恩“索求”的也是他——不不不,或者這不叫索求,他羅景年可能天生就是這樣,随心所欲。
剛開始他們的關系還很正常,嚴希卿也隻是偶爾耐不過面子,去他樓下的夜店坐一坐。
但坐過幾次後,羅景年老是親親熱熱地來打招呼,又好聲好氣同他講話,遲鈍如嚴希卿都感覺有些不對了,但他沒說什麼,隻是謹慎。
後來可能察覺到的旁人總是用異樣的眼神觀察,對他私下也時有調侃,可羅景年仿若無知,他不知道那是試探,亦或是隻是别人的臆測,隻能忍着。
就這麼挨着,最終的某天,嚴希卿忍不了了。
這是誰的地盤誰自己清楚,既然他羅景年任由這些人舞到他面前來卻毫不制止,那也别怪他胡言亂語了。
那是個極其普通的晚上,羅景年不知道在哪個角落忙着,嚴希卿也隻是照常打卡善良的房東老闆店鋪,以示“照顧”生意。
正要走時,一個經常繞着羅景年轉的夥伴坐了過來,靠在吧台的桌沿,又開始口無遮攔地調侃。
“嗯,我來這兒這麼多次,還沒喝過羅少親自端的酒呢,嚴老闆倒是喝了不少,看來關系匪淺啊”
也不知道那人是醉了多少,滿是酒氣熏天,口舌也極其粘膩,尤其那句“關系匪淺”更是陰陽怪氣,惡心得嚴希卿眉頭緊皺。
他本想打個哈哈過去,可不知為什麼,一股仿佛從靈魂深處的厭煩突然襲湧上來
嚴希卿略頓了頓,眉頭舒展起來,然後略側過身去,笑得燦若春花——要來就來個猛的。
“是啊,我們關系很好的——嗯,具體來說,就是在床上的話,是我在上,他在下,懂吧?”
4
看吧!看吧!羅景年果真對他有企圖。
嚴希卿想。
今天他落座的時候,羅景年不僅幫他拉座位,還坐在他旁邊了,腿靠得也特别近,簡直都是擠在一起了。
無奈,嚴希卿隻能在擦手時不小心掉下布巾,然後低頭撿起,順便調整下座位,
這是個私人飯局。
蓋因羅景年的小表弟想要報醫科大學,就請了他來和小表弟聊聊。
嚴希卿将昨晚問到的新入學事宜和注意事項稍微說了說,沒有多話。
依據他的觀察,羅景年的家族力量是很強大的,其實完全不需要找他了解,不過既然人家問了,那他也要給予足夠的重視。
畢竟他現在靠人家便宜租給他的樓層過活。
這是态度問題。
“除了這些,還有什麼需要注意的嗎?”,羅景年的小表弟問。
看着那單純到甚至有些犯蠢的眼神,嚴希卿心念一動,不知為何,本來不想說的話,也就說了。
但那話不好直接說,于是他換了另一種委婉。
“還有就是,要時刻記得,該冷漠的時候要冷漠一點”
“冷漠?”,還未涉世的大男孩眼神懵懂,“要怎樣的才叫冷漠?”
嚴希卿沉吟了一下,反問道,“你覺得護士是一個怎樣的職業?”
“需要吃苦耐勞,但也受人尊敬的職業”,大男孩認真回答。
“那對待病人也需要不分男女對吧?”,嚴希卿沒頭沒尾地确認了一句。
得到肯定的答複後,嚴希卿的唇角微勾。
“嗯,我工作第二年的時候,護士站來了一個非常漂亮的實習生。這麼巧,住院部裡有一個退休的官員。這個退休官員脾氣很大,兒女不願意贍養,便讓他長期待在醫院裡調理身體”
“這個退休官員看中了實習生,明明身體還行,可是不論做什麼都會叫她服侍,問就是自己手痛,腳痛——上廁所時需要她把尿,躺床上時也需要她翻,飯也要她喂——而且不管什麼時候都氣喘籲籲地不受控制……”
“這完全是性騷擾吧!”,大男孩很是震驚,“怎麼可以這樣,都沒人管嗎?”
“怎麼管?”,嚴希卿皺眉,“他退休前是高官,退休後可聯系的人也很多,而且作為一名護士,本就需要有崇高的服務精神且不分男女的”
“可這不是強詞奪理嘛”,大男孩義憤填膺,隻顧氣憤,卻也不知道該如何為繼。
他幾個大喘氣後,突然想到一個恐怖的事情,“難道就沒人幫她嗎?”
嚴希卿側臉露出一個微笑,“有啊,我”
“那後來……”大男孩倒是蒙了,蓋因他看着那笑得盛烈的笑容隐隐覺得有些不對,下意識地緘默。
嚴希卿眼睛當即彎了起來,“後來她當了主播,我就去做法醫了”
5
現在的這個世界,沒有冷漠是活不下去的。
嚴希卿不止一次想過,那次進案發現場的是誰,推開窗的是誰,打電話給他的又是誰?
如果找到答案的話,他或許能重新把他的生活撥回正軌。
可即使是他自己的生活他也不想管了。
他人生為數不多的善念和勇氣,都被那些心軟之下的後果給創得湮滅。
所以算了。
畢竟他的确也需要為那個女孩的死負一定責任——如果他不把她抱去醫院搶救的話,如果他猶豫幾分鐘的話……他擅自決定了她的未來,這就是報應。
不過講真的,他至今也不太清楚為什麼他的人生會走到今天這一步。
他不後悔之前做的決定,可是又懊悔那過去的時光,而這種悔恨在羅景年開始變本加厲調戲他的時候達到了頂峰。
嚴希卿試着跟他講道理。
“我覺得關系好是一回事,但有的時候還是要注意一下影響的——你的朋友們好像有點誤會我們的關系了”
“我們的關系?”,羅景年疑惑,然後恍然大悟,“就是你在上我在下的關系嗎?”
他笑了一下,“不過我覺得如果我們真在一起的話,這關系應該反過來才是”
他居然知道了!
嚴希卿有些震驚,又有些尴尬,但還是強自鎮定。
“額,我當時隻是開玩笑”,他停頓了一下憷眉,“但我想跟你說的是,我不知道你的想法是什麼,對于我來說,我是傾向于獨身的。我不喜歡别人的注視——就像你現在這樣,會讓我感到不安,而且我這個人很自我,不喜歡和任何人在一起……比如說我和你在一起的話,我就要承擔你的一切事物和精神思維,那說不定是好事,但也有可能是災難,我不喜歡”
羅景年原本搭在椅背上的手蜷縮了起來,他的喉嚨滾了一下,坐正了身體。
“你的話我很清楚地明白了。但也請原諒我是個自私的人,我還是會争取的,如果你不喜歡的話,請你保持一如既往的冷淡”
吧台邊的人影形形色色,燈影疏離,觥籌交錯,像是時空的交錯靜止。
嚴希卿看着羅景年溫柔但又堅持的眼神,一下子不知該說什麼是好,感覺像跟石頭講話。
良久,他最終敗下陣來,隻是無奈。
“如果任何後果你都能承擔的話……”他說。
“随你”
6
嚴希卿是真沒把羅景年說的話,做的事放在心上的。
他是個成年人了,明白自己這麼做所要承受的代價,而他也會衡量收獲、盡力控制好那個代價的付出,争取對自己無害。
一切本來都相安無事,那之後羅景年總說要追求他,也隻是占占口頭上的便宜,很是禮貌,就此,嚴希卿也做好了被時不時騷擾、調侃的準備——反正也不費他什麼事。
但直到他和之前那個實習生見面後,一切都變了。
坦白說,嚴希卿不相信男女之間有什麼真正的友誼,但他覺得他和那個實習生之間勉強算是有的。
那個後來去當女主播的實習生後來發展得不錯,可私下裡卻頹廢到異常。
按道理來說,嚴希卿是因為幫了她,最後才不得不從醫院裡辭職的,這樣的善心一次就夠,他自覺也沒有義務再去管她。
可當那實習生打電話哭着求他出去時,他卻還是忍不住出去了。
這事情久而久之,就成了習慣,所以他們隔一段時間會見一次面。
剛開始嚴希卿以為自己是喜歡她,所以才忍不住一再退步。
但當實習生真的告白以後,他卻發現自己又隻是可憐,或者說,是對美好事物破碎的憐憫。
實習生來自一個極其偏遠的鄉村,偏僻到甚至有些原始。
她的媽媽因為生了兩個女兒,被打到不得不扔下她們跑了。
而她的姐姐讀完初中後就去當了網絡女主播,賺錢給她爸爸,也從他手裡保下了她——所以她一直很認真很認真讀書,就是為了有一份正常的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