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北檐堂内。
桌上剛被人點燃了根蠟燭,燭火搖曳,屋内卻仍舊昏暗沉寂,同窗外随風飄搖的樹葉沙沙聲作伴,平添幾分似有暗潮湧動之勢。
“坐吧,你又不是第一次來了,還客氣什麼。”那人一揮衣擺這便坐下,淡然道,提起一壺茶給放置在對面座位的茶杯沏滿上。
謝不虞這次沒有如往常一樣坐下,隻又走近了幾步,低頭不語,沒了後文。
他面前烏發如鬓,刀眉星目,身姿英挺,仿若修竹的男子就是北檐堂堂主,大概是看淡了是非生死,世事無常,連帶着整個人也有股肅殺漠然,不近人情的氣息。
謝不虞抿了抿唇,頓了頓片刻之後也坐下,舉杯仰頭将杯中茶一飲而盡。
以茶代酒,此番就當是從此别過了。
“堂主,這是我最後一次這般稱呼你。”謝不虞深吐一口氣道來,仿若這樣就能将他胸中郁結的心緒一下吐個幹淨來。
被他喚作堂主的人,剛想舉那茶杯到唇邊的手倏然一頓,旋即又笑道:“知懷,這是何意?”
謝知懷,這是他的名。
雖然打心眼兒裡說,堂主待他的确不錯,但橋歸橋,路歸路,北檐堂天大地大,于他而言再好也不過隻是一個異國他鄉的容身之所,而落葉總要歸根。
“我退出。”隻三個字,他言語簡潔卻冷不丁的投擲下來,雖隻有二人能聽見的音量,也足矣讓此刻氣氛凝固片刻。
堂主聞言不語,隻垂眸盯着自己端起的那盞茶中自己的倒影,而後蓦然笑了。
“知懷,我大概猜到是因為什麼事情才能讓你做出這番抉擇了,你我二人相識一場,也算是半個兄弟,隻是情分事理,總該歸清楚的。”他淡淡道。雖從未想過會是以這種情形結束。
從他第一天來這裡,他就大概猜出了幾分。
這種表面上總是一副雲淡風輕,談笑風生還能同旁人插科打诨的人,心底深處藏着的事情也就更多。
事已至此,他明白勸不住謝不虞,幹脆便還他自由,讓他去做他本就應盡的責任之事,再不被其他外界因素所束縛。
“隻是...你既在此待這般久的時日,自然也明白離開北檐堂所需要的條件...”堂主淡然道:“我也不為難你,随意出個條件...便就此作罷吧。”
謝不虞聞言笑的散漫不羁,道;“既是身入世,理按江湖規,堂主,莫要把我看低了一等。”
他不再多言,隻突然扯開玄色衣領,将肩頸之處盡數暴露出來,那皮肉之上,竟像是畫着一朵藏青色的花。
從鎖骨蔓延直到掩蓋的衣物下,那花的四周擁簇着與之相同顔色的藤蔓,蜿蜒纏繞,看起來詭異至極,至妖至邪。
堂主見此,面色愕然,眼眸微微睜大,而後回神輕喃道:“這是...”
謝不虞似是見慣了這幅見過的人總感到吃驚的模樣,垂眸道:“堂主,就拿這個條件,你看如何?”
面前男子歎道:“無常世事巧弄人,因果緣由皆過往,你這,又是何苦呢...”語罷又搖了搖頭,道:“去罷。”
得到堂主應允,謝不虞隻微微低頭簡單拱手作揖行了禮,拿上了他曾經随身的配刀,便轉身大步離開屋内。
燭火葳蕤,映了他孑然一身的單薄影迹。
謝不虞離開北檐堂之後就去小鎮上買了兩壺酒,那會圓月高懸,他就着月華靠在屋檐之上,開了手上這壇酒,是壇清酒。
垂眸看着酒中自己的倒影混雜着身後融進的清輝,忽洩一笑,這清酒敬年少最是适合,是過往光陰,是風光明媚;而另一壇濁酒,敬的便是少年,是塵世江湖,是殺伐快意。
他就是待累了,偶爾也想不管不顧,不去瞻前顧後一把,退出北檐堂雖是他早就決定的,細想前半生似乎少有時間是為自己潇灑快意而過,如今回想起來倒不覺唏噓。
側眸瞧身旁這把刀,也一并同他待了好些滄桑歲月。
恣意潇灑的少年何需深埋于黑夜裡飛檐走壁,他明明還很想做回當初那個暢快淋漓的少年,想到當初還在故裡虞北那會的時光,他同身側的好友還可以兩壺清酒濁酒秉燭夜談,他想回家了。
他本應如虞北翺翔蒼穹的鷹,誤入了塵世的網,纖白蔽目,于是再窺不清年少輕狂。
次日清晨,沈晏蕭敲了半天房門,見遲遲無人回應,推門入内這才發現屋内無人,掃尋一眼瞥見了茶杯之下的那張字條。
他這是幹什麼?什麼叫勿念?沈晏蕭好歹與他出生入死有些年月,謝不虞究竟是個什麼性子的人,他多少還是心知肚明的,如今一聲不吭隻留下一紙字條便不見人影,多半是要獨自赴身去做什麼冒險的事。
而眼下還未到下月十五,定然不是同蕭盡去了太平坊,那他能去哪裡?偌大一個玄天,他能最先想到的就是北檐堂了,思及此也不再多做停留,立馬動身也回了北檐堂。
此時已然天光大亮,沈晏蕭剛到就火急火燎的跑去見堂主,開口就是詢問謝不虞的去向。
“知道你同他關系好,但你并非是不懂規矩的人,他既如此做,便就是有他自己的抉擇,何必再去強求?”堂主擡眸看向他。
沈晏蕭像是去意已決,他自然知道離開北檐堂皆需留下些東西,于是心一橫,拔劍竟是自斷了左掌小拇指!血順着指縫蜿蜒一路流淌,滴落在地上,而他像是感受不到疼痛一般,不死心地又問了一次:“他去了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