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日的暖風裹挾着槐花香掠過太常寺的朱紅門庭,日光在琉璃瓦上流淌成蜜色。沈知微望着門廊下垂落的銅鈴,聽着那細碎的叮咚聲,指尖無意識摩挲着懷中匣子——看來今日是要與徐長卿錯過了。
和長樂長公主與壽王妃辭别後,沈知微領着繡兒揣着設計稿來到太常寺。她原是抱着碰運氣的心思來,此刻日頭已開始偏西,太常寺的官吏早該散值歸家,誰知竟碰上了那一成的好運氣。門口那官服領口微松、手執一柄檀香折扇、笑得一臉不正經的太常少卿,正與小吏說笑,風吹動他绯色長袍的一角,襯得那副世家子弟的俊朗模樣幾分潇灑幾分不羁。
“沈娘子出關了?”徐長卿看見迎面而來的沈知微,折扇輕敲掌心,斜倚着門框,語氣裡帶着點揶揄。
沈知微也不惱,笑吟吟作揖,“多謝少卿惦念,倒是您,這個時間竟當真還在衙門,實在勤勉啊?”
“這叫為知音留人。”徐長卿朝她做了個“請”的手勢,“都說畫師出關必要尋知音品鑒,這太常寺的春茶可都溫了三道了。”
沈知微随他穿過廊道,走入這清貴衙門深處。甫一進屋,香爐輕煙袅袅,桌上攤着一疊疊的文書。徐長卿素來懶散,案頭卻一絲不亂,案牍分門别類碼得齊整,連鎮紙都按大小排列,與主人看似散漫的做派大相徑庭。沈知微略感詫異,不動聲色在一旁坐下,拿出服飾設計稿遞給對方。
徐長卿将稿子一一攤開,仔細審視半晌,指節修長的手指點在稿紙上,“這一份,色重不宜;這一份,紋樣太活;還有這一張……”
沈知微定睛一看,正是長公主和壽王妃斟酌再三提出修改意見的那幾張。
她啧了一聲,輕輕一笑,“長公主殿下今日去了‘錦繡齋’,她興緻好,看了這些稿子,也告訴我,這幾張恐有失‘疏朗雅緻’之風。我原想着再聽聽大人您的意見,一齊修改,沒想到您和她眼光一緻。”
“這叫衆口一詞。”徐長卿一邊笑,一邊從案上取了隻描金筆架擱在一側稿角,略一低頭審視,“你這稿子,色澤靈巧、氣韻清新,可到底思路‘太新’了些。本官喜歡得緊,但……”他頓了頓,唇角微挑,“朝中老大人們最忌‘以俗亂雅',上月為着内庭教坊司的琵琶紋樣,差點把鴻胪寺的折子摔到聖人案前。我們的寺卿大人,就斥言‘商肆之姿’。”
沈知微挑眉,半認真半打趣:“那依徐少卿高見,應當如何改?”
“我若說‘循舊制,取中庸’,你還不立刻掉頭走人?”徐長卿輕笑,輕抿一口茶水,“你想做的,我明白。這不是單單改個衣裳款式,是想把這舞蹈也托舉上一層去,柳大家必也是此意願。隻不過這規矩太多,哪怕你我都不拘泥,卻總會有阻礙。”
沈知微點點頭,指着案上被挑出來的幾頁紙輕聲道:“那幾份原本就是打算改的。您再看看其它的,我把所有意見都收了,統一全改,省得日後返工。”
徐長卿聞言輕指尖輕敲了敲案台:“都改,也太可惜這些好巧思。”又思慮片刻道:“還有一個法子——我們老大人後日要随禮部出京參加秋壇勘禮,旬餘不歸。”
他傾身靠近幾分,壓低聲音道:“聖人最愛看梨園新排的《霓裳破陣曲》,柳大家為此愁了半月的水袖,”他故意拖長尾音,“實在不能再拖時間了,這許多的稿子若司衣大人您催着下官我,後日直接遞到禦前也實屬無奈——你說是不是?"
沈知微邊聽邊點頭。
“若聖人也覺意境過了,那便再改一輪,反正你也習慣了。”徐長卿話鋒一轉,又靠回椅背,一攤手,笑得沒心沒肺。
沈知微失笑,“少卿這是要拿我當問路石,鑽空子呢。”她将稿紙卷起時,瞥見他案頭鎮紙下壓着半阙詞,墨迹未幹的‘驚鴻’二字力透紙背。
“鑽空子?這叫擇機行事。”徐長卿對着她那卷稿輕輕點了點,起身整了整衣襟,“實話說,我也是為了柳大家。早幾年她就對牡丹宴的演出服飾不滿,今年你這設計,她必是極愛的。我若還不出手,将來就見不着她了。”說罷,他沖沈知微人畜無害的笑起來,桃花眼中寫滿了‘你懂的。’
沈知微抿唇一笑,站起身,颔首:“我也正想去找她。她熟悉實際用身裁樣,若說袖長半寸,領高一分,落在誰身上舒适得體,她最有數。”
“那就走一趟。”徐長卿取了外袍披在肩頭,狀似随意問道,“今兒這頓飯,你與長公主和王妃,可還應付得住?尤其長公主,可是個…… 烈性的。”
“怎麼能叫應付,”沈知微笑意溫溫,“兒與殿下甚能談得來,将來‘錦繡齋’的生意還得依仗殿下和娘娘支持呢。”
徐長卿眸中一閃,隻半轉身看眼沈知微,“你與長公主很談得來?”他不知想到何處,臉上浮起促狹笑意,“崔大人命苦啊!”
他語氣輕飄飄的,落在這晚春的風裡,帶着幾分說不清道不明的意味。沈知微卻懶得搭理他,隻張口道:“快走快走。”心中卻想,這人家下想着和清河龐氏議親,他本人卻一點也不介意挑明對柳大家的心意。這世道,到底誰命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