染血的棋子落了一地,鴻胪寺驿館燈火通明。
“三殿下殁了,是七殺,追!”南靖的鷹衛一聲令下,傾巢而出。
顧清澄回頭,望向身後亂作一團的驿館,目光沉靜如水。
她不是在欣賞自己的傑作,她是在和自己的刺客身份道别。
直到她的瞳孔裡,降臨了一場計劃之外的箭雨。
第一箭,擦破她的左肩。
好快的箭。
這就是三皇子的後手麼。
少女的身形,在下一個千分之一秒,靈動了起來。
電光石火間,她來不及看見擦破左肩的箭頭,泛着藍光。
七殺劍織出了綿密的劍網,此地宜走不宜留,她向上京最繁華的街坊退去——
“三殿下殁了!”
雷雨夜殺人,南靖三殿下的死訊,随着一聲驚呼,恐懼随大雨落遍了京城大街小巷。
大雨澆不滅街坊們的低語,人人提七殺而色變,有孩子的藏孩子,有寶貝的埋寶貝,一扇扇撐起的門窗如深巷杏花,被暴雨打落後鱗次栉比地衰敗收攏,隻是須臾,街坊裡門窗緊閉。
但她比須臾更快。
顧清澄翻身進胭脂鋪的時候,肩上箭傷沁出鮮血,浸濕了夜行衣。
“公、公主?”胭脂店主人趙三娘舉着燭台顫聲過來——她是皇帝為七殺布下的暗線之一。
“換衣服。”顧清澄随手将七殺劍拍在妝奁上,“明日送孤回宮。”
“您受傷了。”趙三娘低頭為她更衣,神情帶着淡漠的虔誠。
趙三娘不僅是暗線,更是死士,使命是代替公主死去。
顧清澄換完趙三娘的衣服時,窗外追殺聲四起。
窗内燭影搖紅,她隻對鏡描眉。
趙三娘低眉順眼,雙手捧七殺劍高高舉過頭頂,輕聲退下。
“孤沒讓你碰它。”
鏡前的少女轉過身來,花黃雲鬓,胭脂绛唇,已是胭脂店主人的模樣。
兩個相似的人相對而立,氣氛變得詭異莫測。
撕破這層詭異的,是七殺劍的劍光。
少女動了。
劍風落下,梳妝台劈成兩半。
顧清澄轉身躲開,試圖提氣,丹田卻刺痛如針紮。
她心中一沉。
趙三娘一擊不成,再持劍逼近,七殺劍在手,她也能是七殺!
劍光暴起!
趙三娘劍勢驟急,顧清澄的格擋速度卻漸漸凝滞。
劍風烈烈,幾欲吹滅燭火。
燭火驟滅的刹那,七殺劍終于貫穿了顧清澄的左肩。
血珠順着劍刃滴落,趙三娘眼底騰起了貪婪而嗜血的光。
——原來這倒黴三皇子的後手,在這裡。
顧清澄倚牆滑坐,第一次倒着看清劍柄上的七殺星紋路,她竟有時間覺得新奇。
這是七殺和七殺劍第一次血肉融合。
但趙三娘打斷了她的新奇瞬間。
“你想怎麼死?”
趙三娘居高臨下,試圖給她一些選擇的慷慨。
拔劍割喉還是下刺穿心?
趙三娘等待時,顧清澄也在等。
“看你喜歡吧。”顧清澄卻輕聲笑了,左手悄然攀上了劍脊,幹脆地握緊刃口。
趙三娘一驚,本能擰轉劍柄,卻發現劍刃似乎被焊死在對方左手的骨肉之中。
劍刃嵌入皮肉,鮮血順着她的左手流下,劍刃卻紋絲不動。
趙三娘擡眸,瞥見了顧清澄眼裡的寒光,蓦地心中一驚。
瘋子。
趙三娘不敢再猶豫,執劍者不能喪失主動權——
她蓄盡全身力量,緻命一刺。
而顧清澄的左手,也在一刹那松開。
趙三娘被沒有料到她松得如此突然,身體依慣性前撲,劍身脫力下刺。
顧清澄也借勢下滑,避開要害。
轉瞬之間,必殺之勁已卸,七殺劍攜着餘勢“铮”地釘入磚牆,劍柄震蕩,趙三娘握劍的右手虎口不由一松。
而這一撲一松,她已然失勢。
這瞬息破綻裡,顧清澄染血的右手已攀上劍柄,迅速将七殺劍從左肩拔出。
劍身在空中劃過一道絕美弧光。
鮮血自弧光裡流下。
這是趙三娘的血,一劍封喉。
明明隻差一步了……
“為什麼,你明明中了‘天不許’!”
喉嚨斷裂的一瞬間,趙三娘的聲音凄厲。
顧清澄起身,并不看她,隻淡淡道:
“你本該得手。”
說着,她洗淨雙手,包好肩上傷,打開趙三娘的衣櫃——傾城公主,如今扮作了趙三娘。
“為什麼……”
真正的趙三娘不甘心,隻恍惚地重複着這句話。
顧清澄在她臨死之前,将七殺劍重新放在她手中。
“可惜,你是第七個想取代七殺的蠢貨。”
七殺劍吸幹了她手心的最後一絲溫度,死士趙三娘,閉上了眼睛。
她終于在死的時候,成為了七殺。
現場收拾完畢,顧清澄歎了口氣。
終于結束了。
當她發現大雨停歇之時,胭脂鋪的巷子裡傳來馬蹄聲。
笃,笃,笃——
這是剛剛結束與皇帝的對弈,深夜出宮的江步月。
他敢在今夜獨行,隻因他明白,七殺的利刃,指向了另一個人。
馬車颠簸間,兩枚黑子正在他指縫輾轉。
但此時,他早就沒了在北霖皇帝面前優柔寡斷的僞裝,取而代之的,是眼底深如寒潭的冷芒。
外面的雨不知何時已經停了,夏夜照樣悶熱,燥熱的馬匹路過胭脂鋪子,馬蹄在潮濕的石闆上摩擦,蒸騰出輕微的水汽。
“地皮都熱卷邊了,什麼鬼天氣。”車夫自言自語道。
話音未落,一支火箭朝着胭脂鋪的方向破空而來,馬兒受驚揚蹄。
随之而來的,是第二箭,第三箭。
“殿下小心!”車夫驚呼馭馬。
馬兒一震,江步月沒有坐穩,一枚黑子從指間滑落,落入車外,不見蹤迹。
烈焰爬上了層層疊疊的紗簾,胭脂鋪瞬間火光四起。
好大的火,像極了十年前燃燒的寝殿。
顧清澄愣住了。
七殺劍貫穿左肩時堅定有力的手,此刻竟顫抖着,試圖抓住一片飄落的火絨。
這是……母妃的青絲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