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天觀察下來,她發現,孟嬷嬷是個很有意思的人:
一是孟嬷嬷看起來并不像一個底層老奴,她已年逾六旬,身量卻挺拔如雪中青竹,靛青棉袍漿洗得棱角分明,衣服上的疊痕也仍依着尚服局老人定下的規矩。即使是在濁水庭這種污穢之地,她每日晨起必用梅花露敷眼半刻,整個人透出一股子清貴氣。
二是如此清正體面的嬷嬷,卻锱铢必較。孟嬷嬷有一個賬簿,上面用娟秀小楷清清楚楚地記下了顧清澄所有的開銷,無論是顧清澄手抖打碎一個碗,還是多漿洗的一床被子,都白紙黑字地記錄在賬。
顧清澄:“為什麼多一床被子也要收錢?”
孟嬷嬷:“現買的。”
顧清澄:“這裡沒住過其他人?”
孟嬷嬷:“是啊,你是第一個送上門的。”
顧清澄:“……”
但孟嬷嬷也同樣覺得顧清澄很有意思。
三日後,孟嬷嬷看着顧清澄搖搖晃晃地站起來,觀音細眉微微挑起:
“經脈枯竭還能活蹦亂跳……倒是稀奇。”
顧清澄纖瘦的手抓着桌畔給自己蓄力:
“嬷嬷可聽說過‘天不許’?”
孟嬷嬷放下手中賬本:“天不許問歸期,南靖秘毒,你想說自己中了天不許?”
“難道不是嗎?”顧清澄啞聲道。
“你可知那天不許是由前朝毒玉和七種毒草煉制而成,一小瓶比黃金還貴十倍!”孟嬷嬷古怪地看了她一眼,“用在你這小丫頭身上?”
“用了你也活不到現在。”孟嬷嬷想了想,也不知顧清澄的身份,便再補了一刀。
顧清澄聞言,思忖片刻,方覺孟嬷嬷所言不虛。
如果那場南靖的箭雨都淬了天不許,實在是過于大的手筆了。
換句話來說,自己被趙三娘吓到的同時,趙三娘也被三皇子騙了。
這也解答了為什麼顧清澄中毒後仍有餘力殺了她,也許真是所謂的走火入魔。
“那就好……”顧清澄長籲一口氣。
孟嬷嬷把賬本合上:“明日便是初三,今天我要出去采買,日落之前我會回來,你老實待着,掉進水裡沒人救你。”
……
層層金絲帷幛下,侍女輕手輕腳,給蓮花鵲尾銅香爐裡點上了一縷沉香,邊上是金絲楠木塌,塌上卧着一個穿着鵝黃襦裙的慵懶少女,她的指間,正把玩着一絲金線。
“這是在城西當鋪裡尋到的,有人看見一位嬷嬷從裡頭出來。”一位丫頭匍匐答道。
“有意思。”
金線纏繞着少女的手指,她手指并不細若削蔥,反而指節有些粗大,但這不影響她和金線都在雅室裡熠熠生輝,“查過身份了麼?”
“是濁水庭的孟嬷嬷,”丫鬟答道,“在浣衣局的排污口,鮮有人去,這下等嬷嬷共兌了三十兩銀子。”
“這是那個錦囊拆下來的,”少女盯着金線道,記憶在腦海裡浮現。
“她應該是死了,才能讓這麼貼身的東西落到這種地方。”
“那要派人去把孟嬷嬷抓起來審問嗎?”
“不必,明日差人去看看。”少女蹙眉道,“别讓我們的人去,免得說至真苑插手太多。”
“是。”
……
顧清澄正在翻看孟嬷嬷的賬本。
她想看看這小老太太到底給自己記了多少錢。
八月三十日,夢魇發作,一千文。
喂藥,一百文。床鋪,三百文。破碗一個,劃掉,兩個,劃掉,三個,一百五十文。
走火入魔,一千文。
她的眼睛眯了起來,真是走火入魔麼?
如今她隻能勉勉強強的站起來,經脈依舊枯竭,但她的氣色好了很多,起碼不是中了劇毒後瀕臨死亡的狀态,顧清澄決定放棄糾結,不論是不是,總之她暫時死不了。
不知道皇帝兄長是否已經差人在尋她?
刺殺已經過去數日,三皇子一死,局勢瞬息萬變,她要盡快和宮内取得聯系。
顧清澄繼續翻閱孟嬷嬷的賬本:
七月四日,教坊司,李娘子,潤喉散一劑,六十文。
九日,織造司,張裁縫,消痛貼三劑,三十文。
好個奸商,一個碗就收她五十文!
顧清澄心中記下了帳,繼續翻看,直到她看到了一條:
八月二十七日,至真苑,小意,避子湯一劑,九十文。
她的心砰砰地跳了起來。
至真苑!
至真苑是傾城公主居所,小意是至真苑的灑掃宮女。
明日便是九月三日,孟嬷嬷會送藥上去,倘若她把字條藏在藥裡,通過小意就能和宮裡取得聯系了。
這是最好的辦法,既不會洩露公主在外受傷的消息,又能直接找到關鍵人來接她回去。
雖然孟嬷嬷的濁水庭也是在宮裡,但偌大皇宮,幾乎沒有宮人有機會得見傾城公主真容,因此要說動皇宮角落的孟嬷嬷為她奔走,簡直是難于上青天。
隻是,她的目光停留在小意的記錄上,避子湯。
孟嬷嬷倒是什麼生意都敢做。
她帶着疑惑向前翻閱,避子湯記錄,隻這一條。
至真苑的宮女,不找太醫署,向濁水庭的孟嬷嬷求避子湯,隻意味着,有人把手伸進了她的宮裡。
她眼裡寒光閃過。
顧清澄合上賬簿,細細回想往日宮中的異常。
日落西山,孟嬷嬷還沒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