霧氣消散。
江步月起身,白色的衣袂如倦鶴斂羽,衣上塵埃簌簌落回原地。
“你僭越了。”
他的聲音與她拉開了距離。
她眼前的青石闆,隻剩下自己的影子。
江步月拂衣離去。
顧清澄的笑意漸隐,看着地上的碎瓷,眼神裡有着隐晦的光芒。
“——我在大理寺诏獄,聽說了七殺的傳言。”
“我可以幫你。”
她說。
白色衣袂在消失于月亮門的最後一刹停住了。
江步月駐足,回過身看她。
月色朦胧,他眼底閃過一絲探究,疏離道:
“那是陛下的手段。”
她了然地笑了,漆黑目光直探他心底:
“陛下對我這把刀,還是不夠了解啊。”
“我已經沒有在意的人了,可他有。”
披散的秀發被夜風吹起,她向他發出邀約:
“殿下不想反擊嗎?”
“請殿下,送我去第一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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卧房裡,黃濤小心奉上熱茶。
“殿下,您讓賀世子隻救小七一人,是不是早就知道,那十六輛囚車裡,沒有孟嬷嬷。”
“吾在大理寺時便看過名冊,她不在這一層诏獄。”
黃濤不可置信:“殿下的意思是,她還犯了更大的事兒?”
“她能救下小七,便不是一般人。”
黃濤深以為然,一拍腦袋:“我懂了,如果小七硬要救孟嬷嬷的話,反而會撲空亂了陣腳,所以迷暈她是最好的選擇。”
“可是殿下,您為什麼不告訴她真相呢?”
江步月輕輕阖上茶碗,隻道:
“她這樣的人,隻有恨才能支撐她繼續活着。”
黃濤低下頭思忖,終于明白了自家殿下的意思:
——那本卷宗之所以能威脅殿下,是因為七殺一旦死了,所有的事全憑皇帝一人蓋棺定論。
所以,隻要七殺活着,殿下就有翻盤的可能。
前提是,小七能重新成為七殺。
“你去幫吾,尋幾個身份。”
黃濤垂首領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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像她這樣的人,隻有恨才能支撐她繼續活着。
江步月或許以為,孟嬷嬷的死,足以讓她心中恨意翻湧。
卻不知,她最恨的,并非某一個人或某一件事,而是這場針對她的、長達十餘年的彌天大謊。
顧清澄記不得是什麼時候見到琳琅了。
那年春寒料峭,她身着金粉貂絨小褂,手裡啃着一塊香甜的梨花糕,百無聊賴時,看見母妃從滿地紛飛的柳絮中走來,母妃身後,奶娘牽着一個怯生生的小丫頭。
母妃心善,聽聞奶娘家裡遭了災,便恩準奶娘将自家的小女兒帶進宮來,一道服侍傾城公主。
她看着小丫頭和奶娘匍匐在腳下,心中一軟,乖乖地撲進母妃懷裡,脆生生地說:“傾城不要她跪,要和她一起玩。”
這是她在宮裡的第一個同齡朋友,她滿心歡喜,求着母妃給小丫頭賜了一個珍貴的名字——琳琅。
她看着琳琅怯懦瑟縮的眼神,伸出小手輕輕拍了拍她的肩,認真地說:“琳琅,别害怕,我可是傾城公主,我會保護你。”
我會保護你。
後來,那場大火奪走了母妃的生命,奶娘也不幸罹難,皇兄說,多虧了琳琅拼命跑出來傳信,他才能及時趕到,将她從火海中救下。
她對着母妃的牌位磕了三個頭,心想,還好有皇兄與琳琅。
她心存感激,便對琳琅愈發好。
宮裡漂亮的珠花,她挑過了便給琳琅挑,那些精緻的點心,她會悄悄關上門,喊琳琅上桌一同分享……琳琅仿佛能看透她的心思,知道她喜歡什麼衣裳,梳什麼頭發,總之,在這宮裡,琳琅懂她的一切。
直到後來,針對她和皇兄的暗殺越來越頻繁,危及生命,她不得不在伴伴的引導下,顫抖着撿起了那把冰冷的七殺劍,開始了白天讀書,晚上習武的日子。
這樣的日子雖苦,可她卻如伴伴所說,在日複一日的磨砺中,不斷變強。
暗殺他們的人越來越少,她能殺的人卻越來越多,隻要看到皇兄慢慢坐穩了皇位,她手裡的劍便握得越緊。
那時候的她,心思簡單,隻覺得有皇兄和琳琅在,她便能放心地為皇兄鏟除異己,再無後顧之憂。
她會保護他們所有人。
每次深夜臨行,她都會輕聲叮囑琳琅,小心關好門,穿上她的衣裳,扮成她的模樣上床休息,以免被人發現她不在宮裡的秘密。
當教習嬷嬷催她學女工、琴棋書畫,這些姑娘家的技藝時,她在皇兄的默許下,通通推給了琳琅。
琳琅學她撫琴的弧度,模仿她提裙的姿勢,一呼一吸都做得嚴絲合縫。
皇兄、伴伴、乃至她自己,都默認了琳琅在她不在的時候,能扮作她的替身。
再後來,她在院中讀書時,皇兄領了一個白衣少年,他說,這是南靖質子四殿下,江步月,自己人。
她擡眸,隻看到清隽少年溫潤的臉,她握劍的手拂過書卷,好像拂過了心中小鹿的細絨。
幸會,我是傾城。
她見江步月的次數越來越多,少女的心思也敏銳地注意到,江步月來的時候,琳琅的珠花,簪得格外好看。
她察覺了琳琅的心思,可她才是傾城。
也許是那個時候,她與琳琅之間,便出現了第一絲裂痕罷。
但她隻是輕輕摩挲着七殺劍上的紋路——少女情思怎比得上山河重,皇兄的江山才是該捧住的血肉。
她的目光,更多地放在了朝堂局勢的變化上。
九區軍權逐一收歸,南北邊境的亂賊紛紛伏誅,端靜太妃失勢,鎮北王失去攝政之權,被遠遣邊境,隻留下年幼的世子在京……
樁樁件件,都預示着皇兄的皇位越來越穩固,他已然成為了北霖獨當一面、令人敬畏的帝王。
最後,時間定格在了南靖三皇子與皇兄密談後的那個夜裡。
她知道,皇帝早就想動南靖,而那場密談,恰好觸了皇兄的逆鱗。
密談具體談了些什麼,她不得而知,隻記得皇兄說,三皇子威脅他将傾城公主下嫁,狂妄至極,不能再留。
皇兄還說,如今北霖局勢已定,三皇子死後,南靖事務便無需她再費心操勞,她隻需收劍卸甲,安心待嫁就好。
她看得懂局勢,心中隐約帶了些顧慮。
但她選擇了相信皇兄。
也就是這毫不保留的信任,讓她從此萬劫不複。
皇帝,伴伴,琳琅。
這是一場,從她出生,就設好的局。
也許,琳琅從小就知道,自己不過是她的替身罷了。
那場五歲時的大火,吞噬了所有人,卻唯獨放過了琳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