捏着銀盞的手指泛白,他擡手送飲,才察覺自己唇齒打顫。
杯盞上變黑的唇脂殘痕,也受了一回他目光的诘問。
魏春羽朝窗門勾了勾手,那隻小斑鴗就纡尊降貴地落在他跟前,因着沒有受到慣常的一通搓揉,而困惑地同他對視。
“濯濯,要是我是你就好了。”
“我分明已經夠扶不上牆了,怎麼他們還不肯放過我?不像你,什麼都不用做,”他輕輕梳了梳濯濯的毛,“就有人護着你。”
“秦叔說再救我兩次,那明年春天,你大概是啄不開這扇窗了。”不知怎的,被刺客與毒胭脂消磨了生趣的小公子,忽然自一隻鳥的眼睛裡得到了慰藉,“濯濯,你也不要覺得我慘,至少死前,我還是錦繡花團裡的魏二公子。”
他抿起唇,竟還有些得意地笑了一笑。
轉身抽了紙條,魏春羽寫道:“上回一别,竟有半月了,秦叔好硬的心,不想我、隻叫隻鳥兒來望我。”
“秦叔風姿綽約、英姿潇灑,隻是上回身形清減了,平日要讓濯濯好好報飯點呀,不然叫含玉如何安心?”
一籮筐空話說過瘾了,魏春羽才咬着筆杆字斟句酌,請秦燭查一查樓裡的晴樂,或許是個給天閣或者魏蘅景賣命的。
思前想後,又補了句“若是晴樂清白,還請秦叔為她換一批胭脂與身邊人。”末了又翻出桌屜,精巧細選了個昂貴卻重拙的金鑲玉佩,吊在紙卷上,一并綁給了濯濯。
重得濯濯一個起飛不穩,栽到果皮簍子裡,回神後氣得朝他叽喳大罵。
魏春羽沒忍住,笑得前仰後合,吓到了門外換值來的小厮。
......
戰火未起,争權不急,權貴的俾倪姿态也在溫和春意裡不那麼刺眼了。
但有時個人的命運和時代并不同頻。
某個晨間,連商賈小攤都未擺好時,一丫鬟擊鼓鳴冤,隻道那魏二公子竟調戲自家小姐,後又強迫小姐與之私會,逼得小姐吞毒自盡。
樵夫、魚販,還有賣糕點的小娘都湊過來看,聽了一回原委,就啧啧惋惜而去,預備着邊忙自己的生計邊将這消息嚼成談資吐出去。來來往往組成了一面流動的人牆,正巧有十來個書生路過,便也去聽了個熱鬧。
“我家小姐早訂了親!偏偏那登徒子幾次三番不長眼地黏上來,又仗勢欺人,說要小姐沒名沒分地跟了他,小姐被逼得又是絕食又是投井,連眼睛也哭壞了!”
“偏小姐原定的姑爺愛重小姐,一直安慰小姐,不料卻被那魏家家徒套了麻袋一頓痛打!大業城腳下,青天百日的,竟有這樣無法無天的荒唐事!”
“小姐從前還和未來姑爺約好了,要在花朝節一同栽花去,這下被那姓魏的攪和得連門也不敢出了!誰料他還不善罷甘休,竟......竟假冒未來姑爺,将小姐擄走!又以家中權勢作要挾,對小姐百般欺辱,竟生生逼得小姐跳下護城江,如今連屍骨也尋不着......小姐!你死得慘哪——”
丫鬟已經哭腫了眼睛,聲音也嘶啞粗嘎,聞者無不心中戚戚然,隻恨那魏二公子迫害佳偶、恃父行兇!委實可恨!
裡頭的官老爺将丫鬟請了進去,但外頭的幾個書生竟自發宣傳了起來,一個個慷慨激昂,仿佛親眼所見事情真實的慘相,又因着家世多清貧,心裡不禁更多恨仗勢者幾分。直到衙門裡頭的差役出來趕人,教他們不要喧鬧,他們才又收尾似的喊了幾聲,朝一處去了。
因着受過魏家的照拂,那官老爺急急請人知會魏尚書魏祯去了。
“逆子!你真是昏了頭了!平日裡你放肆玩樂、不務正業,我與你母親不曾苛責你。誰料卻叫你無法無天,捅了個人盡皆知的簍子?”魏祯怒急攻心,也顧不得魏春羽尚在病中,一把就将他扯下床,诘問道,“我好好再問你一次——你可曾逼迫那季家小姐?”
魏春羽拼湊了事情原委,病容更添蒼白,隻驚得幹巴巴道:“不曾——什麼季小姐,我要從哪裡認得她去——”
“那刻着你‘魏二’兩個大字的玉佩,怎會在她那!”
“小子不知——自從敬遠寺回來,那玉佩便丢了,我怕父親母親責怪,才一直瞞着。”魏春羽腦子裡嗡嗡的,平日裡他再愛玩樂,也講個你情我願的道理,再者他容色豔麗,何至于落得一個逼迫良家的下場?再者他從未見過那季家小姐,一時也不解其中關竅,縱他風流,風流之人也并非隻他一人,怎的偏就挑了他抹黑。
見父親冷哼了一聲不語,魏春羽又訴苦道:“況且平日裡我自有晴樂姐姐一幹姊妹陪着,我又何苦去招惹季家的什麼小姐?我也知道她同那裴家的門客定了婚,怎敢去招惹?”
魏祯心中稍定,朝苦着臉垂淚的夫人道了聲“别哭了”,而後又微帶怒容地踹了腳兒子的肩頭:“你平日裡行事輕浮,就是個活靶子。這事不在于你做沒做那麼簡單,這是那些心思不正的,要拿兒子開刀,給老子找不痛快呢!”
說着便風風火火拖着兒子,随差役往衙門去了。
那官員姓陳,名清正,位居三品京兆尹,做官前曾是魏祯府上門客的學生,也曾多受魏祯照拂,心内感激,待問了那狀告魏家公子的丫鬟後,僅見那一玉佩作物證,更無其他人證。且那丫鬟一是自發來的,不曾由季家主事領來,像是未曾通氣似的,二是當街喊冤,若說是護主心切,也少見如此不顧主子名節的方式。陳清正一時也覺蹊跷,便喚來那魏尚書與魏春羽,作個詢問。
卻說那差役剛将魏家人引到,便有那戶部尚書追着自家公子打的場景。
魏祯怒道:“逆子!教你平日不務正業!這風流名頭竟都路人皆知,便是你不曾做過,現下又有何人信你——”
“父親!大人!我當真不曾見過季家小姐!”
二人雞飛狗跳,陳清正本要出聲,卻在見了魏二面容時改了主意,也揮退了要拉開二人的差役。
魏祯見兒子敢躲,更是怒得要更下狠手,卻聽那指認的丫鬟哀哀哭道:“陳大人——請您為小姐做主、為大業正法度啊!正是這登徒子,逼死我家小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