湯阿英眯了眯眼睛:“方才爹爹找他不見,還當他不告而别了呢。沒成想這麼快便回來了。”
魏春羽也學她眯眼笑道:“湯小姐貴人多忘事,令尊托我們辦事,我們怎會不告而别呢?倒是湯小姐,少揣摩别人,多看看自己,這腳上的泥水再不清洗,恐怕要洗不幹淨咯。”
湯阿英面色一僵,強撐着哼了一聲,便不欲再閑話,隻推說功課還未做完,匆匆離開了。
待她回到房間,皺着眉仔細打量了一遭書箱下頭的暗道口,似哼也似歎地出了口氣。但片時後,她還是一跺腳下了那暗道。
十幾級石階上的積水,将薄薄的鞋襪浸得冰涼。
湯阿英仿若未覺,匆匆擡腿間被裙子一絆,整個人朝前撲去,跌下了最後幾級石階。
她的掌根被蹭紅了,衣領也松亂了,她怔忪地朝那石階投去一眼,仿佛第一次認識它們似的。
随後緩過神,朝深處的一片漆黑走去。
那裡是一個木枷。
角落裡還堆着些奇形怪狀的器具,以長杆狀為多。
哦對了,或許湯阿英忘了告訴你——木枷上綁着一個人。
隻是縛着他的不是繩索,而是穿透手足關節的毒镖。
也不知那镖上頭被抹了什麼,教人半點氣力與法力都使不出,隻得如同待搓的面片,軟塌塌地垂落在木枷上,任人魚肉。
湯阿英提着裙子,歪頭走近了,定定地瞧了他一會兒:“這不是好好的在這兒麼?你外頭同行的小道長,還想詐我呢。但他想破腦袋也想不到,你就在我卧房的底下。”
裴懷玉低垂的頭顱朝離她遠些的地方側了一側,散下的烏發如瀑,遮住了他蒼白的面容。
“别裝啞巴呀,先和我說說,你先前怎麼猜到和我有關的?”
“指甲,”重傷在身,裴懷玉吸氣都斷成了兩口,“你指甲的氣味同藥渣一模一樣。”
“若隻是相同氣味的不同東西呢?”
“還有時間,你每次都會加‘糖’進去,你也是經手人之一。”
湯阿英笑:“都是猜測,不是麼?”
“還有蠱......”
聞言,湯阿英沉默一刻,五官陡然一擰,狠狠将栖居在他鎖骨上的蠍子拍下,随即掐緊了裴懷玉的脖頸,猛力往上一提!
“怎麼,不喜歡這個姿勢麼?”湯阿英力道一松,變臉似的伸手撩起他側頰的發絲,稱得上溫柔地别到他耳後,露出他皮膚上毒蟲的咬痕與斑斑血迹。
在被人有氣無力瞥了一眼後,湯阿英嘴角銜起了一抹笑,但卻又故作苦惱道,“别這樣看着我,我簡直都要不舍得了呢。隻是,我還是更喜歡聽話的偶人。”
唯一可惜的,就是他這樣生動的漂亮。
裴懷玉被那“偶人”二字牽着擡了眼,當下輕嗤道:“你以為能吓到我?”
湯阿英稀奇地繞他兜了圈,半晌又醒悟展了眉:“也是,畢竟你已經被體内的蠱蟲啃得神魂不穩了。要不是這樣,你也不會接下湯磬舟的帖子冒險前來。”
她正感無趣,繞着他的頭發玩,卻聽那人幽幽道:“錯了,那蠱蟲是為救我才種的。”
“哦?那我将你制成偶人後,倒要仔細研制一番——那究竟是什麼好蟲子。”
“不必,”裴懷玉忽地低低笑起來,他将發癢的咳嗽吞進喉頭血沫中,使力直起了頭頸,牽扯教長镖又搗開了他身上的血窟窿,他如脫去知覺的惡鬼般毫不在意,隻如說親昵私語般道,“我們身上的蟲子,難道不是同一個名兒嗎?”
擡頭一刻,裴懷玉破開了随和的假面,鋒芒逼人。
他二人身上的蠱蟲,雖名“同生”,實為“殺生”借命。
以彼之身,度我之魂。
隻是子蠱與母蠱,要二人血緣親近,乃至習慣相同、魂魄相似,否則換魂當場便是雙死;古籍記載,便是同胞間移魂,也隻有幾年好活。
實在是陰毒兇險、自取滅亡的法子。
湯阿英驚疑的眼瞳裡映出一個他,他用着同老友閑話般熟稔的語氣:“湯阿英啊湯阿英,你從前是阿英的誰呢?”
她眼神驟然犀利:“想知道?等你成了偶人,哼,我大可天天講給你聽。”
“何必同我這樣針鋒相對?阿英,你知道麼——湯老爺已經尋着别的道士了。他們可未必會同我一樣,被你關進來取樂。”裴懷玉對上少女審視的目光,他略顯苦惱的面上,緩緩化出個和煦的笑來。
然而蠱蟲驟然抽動,叫他的笑難以維系。
搖曳的壁火燃亮了她一半的面孔,另一 半沒入黑暗裡,當她仰頭時,那暗色便如神秘的鐵甲般覆于她面上:“你到底想說什麼?”
“你偷來湯磬舟承諾給我的懸賞,我不供出你來,拖着時間,直到你手上的一切結束。”
“你若毀約,又待如何?”
“你不是最善蠱蟲,尤其這同生蠱麼?”
陰濕的石頂落下一灘濕冷的液體,濺起在腳踝,森森地冷。
壁火沉默地散發着沒有溫度的微光,冷眼瞧着戲幕的起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