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雲規語氣凝重,引得房幾青撥冗瞥他一眼。
——嗯,這個月第二十八次說“是真的”。
“好,那以後我跟着你。我和小幾一起跟着你。”
“小幾”是雲規養的短尾鹦鹉,也是雲規的新兒子。雲規說小幾長得像房幾青,所以才叫小幾,房幾青聽了也沒反對,隻是說:那你記着别讓你爹知道了,不然又要揍你。
小雲規心念一轉:“你跟着我?那有什麼好處?”
房幾青将手下那沓字帖立直、摔抖齊了,才落落大方地遞給他:“好啦,這是夫子罰你抄的弟子規,這是前些天你突然不喜歡我了、沒交上去的課業,這是......”
“知道啦知道啦!”小雲規往他嘴裡塞了新鮮的酥糕,叫他揭自己底的聲音戛然而止,“我不會再那樣了!你是好人!等我長大了,我還要當你爹!”
然而無憂無慮的少年沒能一直這樣玩鬧下去。
雲規十二歲那年,家中大火,他貪玩同好友去看孔明燈,沒有回家。但沒想到再也回不去了。
他罷了學,想續起父輩的字畫家業,有個好心的遠親幫忙,倒也真維持了幾年生計。然而後來大疫三年,又有戰亂頻起,原本勉強糊口的生意徹底做不起來了——都要死了,誰還管你的卷中墨團?
于是便有了開頭那幕。
潦倒的雲規被闊别多年的好友撿回,給他在育嬰堂找了個活計幹。
那時候,雲規想,真是世事無常,他二人真是命途多舛。那時房長青的兄長打仗死了,隻留給他一個傷心過度而瘋癫的嫂嫂,和一個牙牙學語的侄子。
雖則房幾青酒醉後同他悄聲說過,他懷疑那孩子不是哥哥的,聽得雲規悚然一驚。但酒氣散淨後,房幾青待那孩子依舊慈眉善目、照顧悉心妥當,雲規便也隻作未聽過。
那時的雲規對自己的處境已經算得上滿足,至少溫飽不愁、至少有一友在身旁,同食不果腹、幾欲淪為乞兒的過去相比,還有什麼可抱怨的呢?
但雲規沒有想到,有些人受的苦太多,不會像他一樣和着淚吞下去,而是被逼瘋了,或是說叫某些深埋的念頭破了土、一發不可收拾地瘋長起來。
發現房幾青同其他幾個育嬰堂的主事,将幼童當作“兩腳羊”,是在半年前的一個午後。
那日有貴人來挑孩子回去養,不少孤兒都有了好歸宿、好前程,雲規光是想着也高興,提了兩壺酒就去尋雲規。
他高興得過了頭,沒有敲門,從小門進了雲規住的院子。
然而裡頭不複往日整潔有序,腥嗆的血液同零碎的肢體淌了滿地,被擡起的箱子角處還滴滴答答着。
而他往日溫和寡言的友人,正皺眉低斥着處理不力的幫手。
喪心病狂、狼狽為奸、同流合污......
千百個極惡的說法,擁擠地浮現、塞滿了雲規的腦海。
在瞧清那團紅白之物時,雲規的腿腳一軟,摔撞到一旁的石頭上。
酒碎了一壺,另一壺裡飄滿了血腥味,都不能喝了。
他記不清自己是如何被雲規拉進院内,在那些忙活的人審視的目光中點下了頭,又是如何為他們一同扛起那些血箱的。
雲規隻記得房幾青握緊了他的手,眼裡隐隐有淚光:“是這世道太差,我們過得艱難,他們——這些無父無母的小童也隻會更難。”
“你想,我們一路走來想過多少回‘死’?我們現在不過是在磨難纏上他們前給他們個痛快!這是積德的大好事啊,況且他們少受了痛苦,還能叫我們過得好些......”
“難道你真以為育嬰堂的錢是大風刮來的不成?要不是上頭有人願意青眼......恐怕你又要抱着那破書卷餓死街頭,而我呢、我恐怕會連撿你回去的本事都沒了!”
“雲規、雲規,你也來罷!我們隻是給他們和我們自己找到了最好的歸宿。而且,你就不想把你爹的‘芸芸書林’再做起來麼?那是你爹交到你手裡的最後一樣東西了!”
渾渾噩噩,半推半就,雲規也被拖入夥。
隻是大約房幾青也知道,他讨厭血腥之事,大多時候隻叫他去和“上頭”交涉傳話。
......
慘白的地牢燈打在雲規的臉上、身上,他講到這裡,捂住臉、聲音哽咽斷續。
魏春羽道:“你後來究竟為什麼,良心發現了?”
“是存真他......房幾青幾次想将他的小侄子也推入火坑,我攔了幾次,沒想到最後還是沒攔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