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了尋找你,我搬進鳥的眼睛,經常盯着路過的風。”
【海參崴·1995】
午夜兩點,整個駐軍基地裡沒有任何一盞燈被點亮。駐兵聽到了那聲隻吹了一遍的号角,在叫罵聲裡,條件反射般一把掀開厚重的棉被,把自己從溫暖的被窩裡提溜起來,裹起衣服就往樓下跑。
他們一個接一個跑進隊列裡,找到自己的位置站定,摸索着整理自己的才剛剛裹在身上仍舊冰涼無比的衣衫。黎筝緊了緊皮帶扣子,借着被漆黑的雲朵遮擋的殘破的月光,用餘光看着站在她身邊的林千卉呼吸時從鼻子裡飄出的肺氣,她青澀的臉頰上甚至還帶着意猶未盡的紅暈。
今晚,黎筝的内心懸着一萬顆探索未知的好奇心,她想知道她現在被整齊的軍裝包裹着的腰肢,到底是用什麼樣的弧度彎曲。但她現在必須克制住這一萬顆突突直跳的心,或許今晚,她的心必須要為更大的理想跳動。
“你的指環忘了摘。”黎筝提醒林千卉道,她挽領子的時候,手上的銅制指環在月光下明晃晃。
“诶呀,還好你提醒我了。”她笑着,摘下指環,随手放在了褲兜裡。
窸窣的整理衣襟的聲音持續了不到一分鐘就停止了,隻能聽見一群海鷗啊呀呀的叫聲。這群海鷗這些日子常常出現在基地附近,從傍晚就開始盤旋在空中不停地叫喚,如同一群聒噪又不讨喜的烏鴉一般。
集結已經完畢,卻沒見着排長□□出現,除了停在門口那輛破舊的民用四座越野車以外,今日和往日沒什麼不同。空氣繼續冷着,基地門口站崗的守衛繼續一動不動,一切都像是與昨日相同的靜止了的畫幅。
“齊杭,之前有過這種緊急集合的情況嗎?”黎筝問站在身邊的齊杭,她是一個來此駐紮多年的老兵。
“還真沒有,我們這種駐地兵,能遇上什麼事兒?”
“會不會今天是有領導來檢查工作啊?”站在後面的人插了句嘴。
“領導?”齊杭忍不住輕笑了一聲,“領導不用睡覺的嗎?”
“有道理,有道理。”
半晌沉默,齊杭突然說:“不過,我們這種地方,小事兒一件沒有,一旦有事兒就必然是大事兒。”
黎筝擡頭看了一眼房頂上盤旋的海鷗,它們張開的雙翅膀比她的雙臂還長。
……
基地大樓一個沒有窗戶的會議室裡,房頂上的白熾燈發出刺啦刺啦的交流電通過鎢絲的聲音。兩個男人面對面坐在桌前,各自抽着自己的煙,他們的嘴巴和鼻子時不時會像蒸汽火車頭一樣噴出青白色的煙霧。
桌上擺着一個已經發黃的老舊白色按鍵電話,細長的電話線從桌面耷拉下來一直通到牆角。
正襟危坐的駐軍基地少尉□□熄滅了煙,看了一眼手腕上的那塊俄國出産的火箭牌手表,白色的表盤上,時針清楚地指向了花體數字3。他焦灼不安地站起身,又不自覺地伸手撫平了自己軍裝的衣擺,生怕因為久坐而讓這身寶貴的軍裝有任何一個褶皺。
而坐在他對面的那個穿着空軍作訓服,留着滿嘴絡腮胡的與他年紀相仿的男人,似乎對這通改來不來的電話無動于衷。他悠閑地向後仰靠着折疊椅的椅背,穿着軍靴的腳搭在桌子上,椅子前腿翹起,整個人保持着一種高難度的平衡,像是在演雜技。
兩個小時前,這個男人把一輛破破爛爛的民用四座汽車停到了基地門口,掏出自己的軍官證,指名要見□□,執勤的士兵拿着他寫着“空軍上校”的軍官證,半信半疑地打電話到□□宿舍的時候,他正在美夢當中。
“誰?”□□摸着黑,拉亮了燈繩,披着大衣,聽着電話對面報來的名字,皺起了眉。
“何文煥。”電話那邊的士兵又重複了一遍。
“哪個何文煥?”
站在門外有些不耐煩的何文煥,搶過了士兵的電話聽筒,對着電話說:“怎麼着?不認識我了嗎?我,何文煥,你的老戰友。快放我進去,找你有事兒。”
何文煥是□□在這個世界上最嫉妒的人。
人與人之間,雲與泥的差别會産生的情緒是敬佩,而黃土和黑土之間的差别,則會滋生嫉妒。何文煥是□□在當義務兵的時候就結識的戰友,第一年他們被人欺負,給别人洗襪子,第二年,他們欺負别人,讓别人給自己洗襪子。
四年前,三十一歲的何文煥已經是正營。而□□,仍是一個普普通通的志願兵。眼看三十歲的關口就要到了,如果三十歲再成不了排長,那這輩子的前途就隻能用一個句号代替。
為了給自己升任排長創造可能性,他主動請纓遠離故土,奔赴他鄉當排長,終于,踩着年齡閉合的門檻授了少尉軍銜。千裡迢迢來了以後,發現自己竟然是要頂替一個同樣踩着三十五歲閉合門檻才升任副連級職務的男人的位置。
他算了算年齡,看了看自己的軍銜和職務,想着在這裡呆五年,或許也會有人來接替他,成全他,讓他升任副連。
今年已經是他在西伯利亞度過的第四個冬天,而今天是這一千多個夜晚裡最讓他無法平靜的夜晚。
“建國啊。”何文煥目不轉睛地看着天花闆上的白熾燈。
“嗯?”□□用右手拇指擦了擦手腕上的玻璃表面。
“他們叫這裡符拉迪沃斯托克,這是什麼意思?這裡不是叫海參威嗎?”認真地發問,就好像這個問題已經困擾了他半個世紀一樣。
“海參崴,”□□糾正道,“符拉迪沃斯托克在俄語裡的意思是:統治東方。”他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自己的綠軍裝,繼續說:“我們,我們這身軍裝所代表的一切,就是當年沙俄想要統治的東方。”
“那是在列強環伺的年代吧。”何文煥嘴裡不住地往外冒着煙。
“沒錯,這座城市的名字,昭示着沙皇往日的野心,卻在那之後的每一天,提醒着我們舊日的屈辱……”
電話鈴聲的響聲震天,劃破了煙霧缭繞的空氣。□□的高談闊論被打斷,在軍校時,他這些從曆史書上和美文書上學來的表達方式也總是張口就來。
方才在椅子上演雜技的何文煥把左手夾着的煙交換到了右手,坐正身子,拿起了聽筒。
“我是何文煥。”他的聲音低沉有力。
“你太太讓我轉告你,今年過年她可以回家,但是得等到農曆二十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