Riesling剛合上車門,那個跛腳的人緊跟着就跳上了車,舉起一把冰冷的槍,對準了Riesling的額頭。後視鏡裡,那個人戴着黑手套的手拇指彎起,咔啦一聲,彈夾裡的子彈被推進了槍膛裡。
“你最好别亂動。”黑色的口罩裡傳來一個女人的聲音。她的聲線粗犷,帶着一點來自異域的奇怪口音。但不知是出于何種緣由,她的口齒有些不大清楚,說話時感覺嘴裡還含着沒來得及咽下去的口水。
Riesling挑了挑眉,任何以“你最好”開頭的話,在她聽來全都是不加掩飾的威脅。通常情況下,面對語言上紅果果的威脅,Riesling毫不猶豫在對方肩膀上紮一把彈簧刀。但今天不行,今天她身後站着藍伊一,她得先把這句威脅記在小本本上,等從藍伊一視線裡消失了再說。
那個女人倒是對Riesling默默在心裡翻小本本記仇這件事兒無知無覺,她右手持槍指着她的腦瓜,欺身向前,左手伸到了她的腰後,從脊梁骨後摸出那把玫瑰金色的9mm的小槍,槍口仍舊滾燙滾燙的。那個女人看了一眼這把槍,似乎這把“玩具手槍”對她沒有任何吸引力,有些嫌棄地随手扔在了自己腳邊,又拉起Riesling的褲腿,抽出一把綁在小腿外側的13cm長的雙刃刀。這是一個日本不知名制刀大師的新作,昨天何歡跟她見面的時候,當做禮物送給了她。
那個女人把刀放在鼻下嗅了嗅,上面有蘋果皮的油脂味,還夾雜着一股濃郁的血腥味。這把刀的下場與手槍相同,也被扔在了腳邊。
Riesling今天出門着急,又離開了自己的吉普車。現在她已經完全被繳械了,如果需要武器搏鬥,她就隻能握緊自己的拳頭。
她有些生氣地眯起眼,擡手,有些置氣地拉過身側的安全帶扣在身側,用餘光悄悄打量着副駕駛上的人。舊軍靴,黑色的長袖防風衣倒是新嶄嶄的,整個人警覺地微微颔首,把脆弱的脖子收在堅硬的下巴後。這個女人絕不是一個山野莽夫,而是一個受過專業訓練的軍人。
借着遠處沙灘上火人燃燒的微弱紅光,Riesling瞄見黑色的口罩之上那雙冷若冰霜的眼睛,不由得心裡一緊。這雙眼睛Riesling何止是見過,她甚至與這雙眼睛一起看過數以千計的阿裡米爾的日出與日落。正如何歡所言,海港城裡确實來了一個她的故人,一個已經“死了”的故人。
“開車。”口罩下的嘴唇蠕動着,又發出了命令的聲音。
來不及多想,Riesling迅速擡手挂擋,起步,一腳把油門踩到底,沖了出去。拐第一個彎前,她有些心疼地從後視鏡裡偷偷瞄了一眼因為突然的槍聲和炸胎的聲音而慌亂的藍伊一。心疼,但别無選擇,她必須,也隻有她才能做到——帶着這個從地獄裡爬出來的人,開着這輛通往地獄的車,朝遠離藍伊一的方向一直開,越遠越好。
哪怕是開進冰冷的海裡。
也就是幾秒鐘,後視鏡裡隻剩下半亮的後車燈和無邊曠野,她的思緒有些恍惚。最近她總是有一種時空交錯的不真實感,那感覺就像是,有一天你發現,你的小學同學和你的大學同學居然認識,而且交情還不錯。你不得不開始感歎世界真小,人與人緣分真奇妙。
現在這種交錯感變得更加猛烈。前些日子,她在藍伊一家裡碰到了以為永遠不會再見面的彭叔;現在,坐在副駕駛上的是她在阿裡米爾過命的戰友,隻不過她現在用槍指着她的頭;守門人何歡派來的狙擊手不知現在在何處,但總歸是在這附近趴着;而她的愛人藍伊一,剛剛從她的視線裡消失。
藍伊一對她有一種緻命的吸引力,這種吸引力首先來自于一種熟悉感,Riesling總覺得她與藍伊一在很早年間就認識了,再或者,她們從來就不是陌生人。
在Riesling看來,戀愛關系裡,最讓她着迷的隻有兩個部分,第一部分是兩個人初識時的狂喜,第二部分是在一起很久之後的默契。但是在這兩個部分之間,要經曆無數多讓人痛苦煩心的争吵和磨合,這部分是Riesling最無法忍受的部分。所以她所有的親密關系,都停止在初識的狂喜裡。但不知為何,跟藍伊一在一起時,她們倆的狂喜和默契交織在了一起……
昏暗的車裡,副駕駛上的人沒再多說一個字,隻是像雕塑一樣靜坐着。
Riesling踩着油門,沿着一條通往山下的陡峭破路上飛馳,遇到玩到也沒有任何減速的迹象,隻是适時拉起手刹,漂移過一個個深不見底的大彎。也就開了不到一分鐘,他們就拐到了一條窄窄的粗糙極了的盤山小路上,這是下山的必經之路。路很窄,又陡峭極了,她面不改色,緊貼在右面的長了草的山崖行進,樹杈掃過車頂和車床,車裡叮呤咣啷地響。即使這樣,她也不能偏離分毫,這輛破SUV略寬,她左手邊的車輪之外就是深不見底的海崖。如果是開着她自己的那輛JEEP,恐怕是上不了這條窄路。
副駕駛上那個兇悍的女人突然有了動作,她側着身子,費力地從褲兜裡掏出一個已經被壓扁的煙盒,上面畫着一口因為吸煙導緻的黑黃色爛牙。煙盒開口朝下,一支細長的打火機被倒了出來。她把它握在右手手心。又伸出手指,抽出一支煙紙已經有些皺起來的煙,夾在食指和中指的指縫裡。
接着有些猶豫地擡起左手,摘下挂在耳朵上的口罩,随手扔在了車玻璃下的台子上。她的上嘴唇像被火焰燒烤過的塑料一樣皺在了一起,整齊潔白的牙齒露在外面。擡手把煙叼在嘴裡,啪地一聲點亮了打火機,深吸了一口,煙頭在昏暗的車廂裡明滅。
“Ivy。”Riesling說出了一個名字,聲音裡帶着笃定。
煙氣從Ivy的牙縫裡淌出來,她努力動了動不聽話的嘴唇,盡量讓自己的聲音顯得清晰,“我找了你很久。”
Riesling沒接話,剛才說出她的名字,着實帶了些猜測的意味,現在得到了肯定的答複,她沒有絲毫舊友重逢的喜悅,與之相反,她的心裡現在爬滿了絕望。
Ivy是Riesling在阿裡米爾出生入死的戰友,擅長拆除和安裝專業□□,Riesling以為她當年已經葬身火海。如同走馬燈一般,Riesling的腦海裡回想着她曾經清麗的樣子,Ivy來自一個貧窮又閉塞的小國,Riesling隻知道那個小國在世界地圖上大概的方向,但已經記不清國名了。
Ivy勾起嘴角,露出了無奈又輕蔑的笑容,但實際上,不論現在她做什麼表情,都隻剩下猙獰二字。她整張臉都被燒壞了,現在誰能認出來她?估計連她媽媽都不能。
“當年,我應該在你把姜然帶回營地的時候,就直接殺了她。”Ivy深吸了一口煙,又從鼻子裡吐出帶着夜色的煙氣。
Riesling張張嘴,想說什麼,但聲音卡在了喉嚨裡。回憶撕扯着她,那場燒毀整棟民居的大火,被他劃破喉嚨的老秦,Lee房間裡明晃晃的燈泡,那個女人謎一般的海上城堡……這些過往,現在對她來說仿佛是前世的記憶。海港城才是她的家,她出生在這裡,現在又回來了,地獄般的阿裡米爾和巴黎、倫敦、伊斯坦布爾、蘇黎世、東京一樣,都隻是她的旅行地。
現在的她,不如說是今世的她。賴在藍伊一家,每天抱着藍伊一的橘貓。她的職業是殺手,受雇于一個神秘的組織,而非普通意義上的報複社會的變态殺人狂魔,恰恰相反,她的每一個目标都是世界陰暗面運行法則的制定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