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分鐘,時間一分一秒地從藍伊一閉上的眼皮前劃過。她身體上的每個細胞都疲憊極了,麻藥退散,腿上傷口的疼痛感越發清晰。
一面是疲憊不堪地身體,一面是抖擻的精神和一閉上眼就開始胡思亂想的大腦。藍伊一心亂如麻,她索性拿起遙控,調高床闆,點亮了房間裡的壁燈。
又伸手拿起床頭安靜的已經提示低電量的手機,握在手裡,兩隻手安靜地擺在肚子上。她的手指修長,骨節分明,因為常年持手術刀和止血鉗的緣故,食指内側還有拇指外側都留下了不明顯的繭。
這間病房裡的陳設簡單,或許是她隻是皮肉傷的緣故,那些沒用又笨重的機器一應被撤掉了。隻剩下幾隻皮質沙發,一個書架,還有一張辦公桌,一個簡單的開放式廚房。被沙發圍起來的茶幾上擺着一隻玻璃花瓶,花瓶裡是鮮豔亮麗的花。
她握在手裡的電話突然震動了起來,來電的是現任分局鑒證科的主任元舟。她是藍伊一的小徒弟,元舟剛畢業的時候,藍伊一帶着她走現場,做實驗。
用了兩年的時間,手把手地把元舟從一個剛考進公安系統的一個沒見過世面的小法醫,塑造成了一個靠譜的好同志。後來因為北灣分局缺人,分局長就要走了藍伊一這個首席大弟子元舟同志。
而藍伊一作為總局鑒證科一把手,與元舟在工作中常有指導性的交集。
“喂,舟舟。”藍伊一嗓子很幹,聲音澀澀的。
“喲喂,您老人家怎麼樣了啊。”元舟調侃道。
“我好着呢,就是點兒皮外傷而已。”
“等您能動了就麻溜過來指導我工作啊,我這兒一堆爛攤子等着您呢。”
藍伊一笑出了聲,“我相信你的技術。”
“我現在剛勘驗完您差點兒喪命的現場,正要回分局呢。可把我累壞了,一晚上爬上爬下的。”
“有什麼發現嗎?”
“集裝箱上連根鳥毛都沒有,但是,但我們打開離得最近的那個集裝箱以後,你猜怎麼着?裡面是空的,什麼都沒有,就是一個空鐵皮盒子。”
南灣是海港城最繁忙的工業港口,她方才經過的那一片,是準備出貨裝船的片區,絕不可能會有一個空箱子擺在租金不菲的港口。
“是哪個公司的?”藍伊一追問。
“還能有誰,姜運亨通的呗。”元舟說着,無奈地笑了笑,“師父,這姜運亨通到底是招惹了哪路神仙啊,這半年怎麼就沒消停過。”
“不必管他們,我們做好自己的事情就好。”藍伊一說。
“說起來,師父,那個司機,吃了三顆子彈,三槍深淺不一。最緻命的一槍,直接打穿了他整個左胸。當場就死了。”
“我知道了。”
“您不必太自責了,這都是個人的命。我想說的不是這個,我想說的是,開槍的人。根據您說的開槍的人站的位置,我模拟了一遍,這三顆子彈,砸進車裡的角度是一樣的。”
“你是說,三發子彈,隻在車上留下一個槍孔?”
“沒錯。這個人的槍法,絕對是神槍手級别的。”
“小舟啊,小舟。這麼晚了給誰打電話呢?”方舟電話那邊傳來了湯照眠的聲音。
小舟爽朗地笑着,回答道,“今晚海港事故多,我給姐姐報個平安。那什麼,姐,我還有工作,先挂了啊,我這邊兒沒事兒,您放心。”
說着,就挂斷了電話。
藍伊一看着手機上挂斷的電話,摁下電源鍵,合上了屏幕。房間裡安靜得如同真空一般。
藍伊一盯着電視牆被後昏黃的壁燈,腦海中不斷回憶着剛才在南灣的集裝箱之間,她看到的那個站在高處的身影。
那個影子顯然是嗜血的,槍法也好的不得了。可為什麼最後一顆子彈沒有砸進她的腦門,而是劍走偏鋒地擦傷了她的腿呢?
再深想一步,如果不是腿,被打中的如果是手臂和肩膀呢?如果受傷的是這些地方,她就永遠拿不起手術刀了,雖然法醫的工作不需要多高的精度。
如果受傷,她拿着手術刀的手會永遠顫抖。
早年間母親章女士之所以強行逼迫藍伊一在國内讀醫學,也是因為她早就發現了藍伊一的天賦。藍伊一的手出奇地穩,有這樣天賦的人,極其适合做射擊運動員或者當外科醫生。
藍伊一當年走了要當外科醫生的路子,她确實也因為天賦異禀,而在這條路上順風順水。
現在回想起來,那個影子在那樣千鈞一發的時刻,都巧妙地避開了這種遺憾,到底是有意還是無心呢?
藍伊一無從求證。她摁下按鈕,窗簾緩緩擡起。
落地窗外是一個小公園,小公園的中央是一片湖,此刻燈光照着湖中央的噴泉,有無聲的水流不斷湧向空中,然後又匆匆落下。
或許是吞下了兩粒白色藥片的緣故,又或許是超過24小時沒合眼的緣故,藍伊一陷入了似睡非睡的空白之中。
直到東方泛起魚肚白,天空漸漸亮起。
手上的點滴已經拔掉了,不知道護士什麼時候進來過,藍伊一吃了藥,睡得沉,全然沒聽見響動。她看了一眼手機,現在已經是六點多鐘,日出時間快要到了。
她坐起身,這時才看見班甯和藍雲心倆人各自窩在一個沙發裡睡着了。藍雲心四仰八叉地把腿搭在沙發靠背上,輕聲打着呼噜,班甯則抱着手臂,窩進了沙發裡。
初秋早晨的陽光透過落地窗照進來,房間裡逐漸明亮了起來。
藍伊一靜靜地躺在床上,看着窗外的噴泉。她的肌肉酸痛,像是被毆打過一樣。腿上的傷口也疼得要死,她想再給自己打一針嗎啡。
吳缺也是一樣的嗎?她背上那些觸目驚心的傷口,金屬鍊鞭打在身上,一定是皮開肉綻的吧。清理起來也很難,或者,是不是根本就沒有條件可以好好清理呢?
她到底是從哪裡來啊?在這個沒有大規模戰争的和平年代,她是去哪裡給自己弄來那麼多傷痕呢?那個地方一定是地獄吧,四處是刀槍、鮮血和烈火的地獄。
藍伊一想起帶走吳缺那個怪人,那個長着卡西莫多的臉的怪人,那個人想必也是從地獄來的。一定是地獄的火融化了她的皮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