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懷川覺得也沒有必要隐瞞她,便慢慢同許清徽解釋。
山夜寂靜,狹小的房間内兩人相依,悄聲講着話。
那是沈懷川父親那一輩的事情了。
“你知道,新朝建立不足二十年。當初新朝雖建立,但民間仍有不少舊朝的反抗勢力,密謀複辟。”
沈懷川的聲音空曠悠遠,他的目光放空,似透過了石築的牆壁穿越回了一二十年前。
“我家中世代居于洛陽,以書傳家,少涉政事。唯有家父跟随新帝起事,後又奉命追捕一股南下的逆賊。這一追,便一直追到了清川府。”
“當時那波反賊僅剩了最後三百餘人。數日的追捕後,最後在齊雲山中将其首領及其部下百餘人捕獲。”
言及此,沈懷川略遲疑了一下,又接着道:
“在數年的追逃之中,家父與那首領已生出了惺惺相惜之感。家父勸其歸降,但還是被拒絕了。最終那人以身報其舊國,自刎于軍前。家父感其忠義,為其收殓安葬。”
而在自刎之前,敵軍的首領請求沈懷川的父親沈長風放過并妥善安置他的妻兒。
沈長風也認為婦人與稚子無辜,答應了下來。
隻是在進入齊雲山脈後,那對母子已經與其他人分散。
之後沈長風便一直暗中探訪那母子的蹤迹,但每每尋找一些蹤迹,待人趕到後,那母子卻又失蹤不見。
沈長風借抓捕民間殘餘逆黨的名義,在清川府逗留許久,實則一時在暗中尋訪。
而這期間,沈長風遇上了十三年前清川府的大澇災,參與了救災,救下了許多受災百姓。
之後由于朝廷急召,沈長風隻得返回京城,隻留下了一些信任的下屬繼續暗中尋找——活要見人,死要見屍。
這件事一直成為沈長風放不下的遺憾,一直到他離世。
而沈長風離世之前,向留在清川府尋人的下屬取消了繼續尋找的命令,其可自由歸京;但仍有人不願意回去,甘願留在清川府繼續尋找。
“我之前得到消息,那對母子最後出現的地方便是齊雲寨,與齊雲寨的老寨主有些往來。我便想來問問消息。”
沈懷川輕描淡寫地說道。
關于沈父的離世及之後的事,沈懷川沒有細說。
但許清徽已經知道了——在她上輩子的夢中,她大緻“陪伴”着年幼的沈懷川經曆過。
沈懷川的父親沈長風本就是文官,多年追捕使其積勞成疾;後又遇見天災,為百姓四處奔走使其更加勞累;回京後久病不愈,沒過幾年便病逝了。一直到沈長風離世,都沒能尋找到那對母子。
而沈懷川的母親蘇琉光自經曆了驚險的産子後,身體一直不太好,在沈父去世之後,她因悲痛過度,不久後也離世了。
沈母離世時,沈懷川才八歲,但他也已經八歲了。
沈懷川的祖母也已經去世;沈懷川的祖父沈衡專情,并未再娶。而沈家三代單傳。
自此,整個沈家隻剩下祖父沈衡與沈懷川二人。
祖父許衡是一個不怒自威、要求極高的人。
他并不善于直接表達自己的情感,他的關心往往從更高的要求中體現出來。
許是兒子兒媳均因病早逝的緣故,沈衡對沈懷川的身體鍛煉抓得格外嚴格,請了好的師傅專門訓練,并親自監督,酷暑嚴冬都不曾歇。
但沈懷川一聲不吭,全都抗下來了。但這也練就了沈懷川後來除才學之外的一身好武藝。
長期處于這樣的環境之中,沈懷川度過了孤獨的童年,而後逐漸長成了清冷孤僻的性格。
在來到這個世界之前,許清徽作為一個“透明人”獨自生活在先前那個世界,在她感到困惑與崩潰的時候,夢境之中默默承擔起那些事情的沈懷川,給予了她巨大的支撐與力量。
“或許他們早已經死在了那場澇災之中呢?”
許清徽聽見自己的聲音響起。
“那便找到他們的屍體。”
沈懷川的眼睛望着她,語氣平靜,似在說一件再尋常不過的事情。
一諾千斤重,君子以命踐之。
許清徽突然明白了。
她曾經一直以為,是沈父臨終前托付,要沈懷川繼承他的遺志,一定要找到那對母子。
直至今日,許清徽才突然明白,并不是這樣。
她想起了那場關于沈父沈長風離世的夢境裡,沈長風最後交代給沈懷川的遺言,是要沈懷川好好生活,不要為上一輩人的事情所拖累。
而來到清川府,無論是尋找那對母子的蹤迹,還是後來為清川府百姓所做之事,都是出于沈懷川自由意志的選擇,并不是受他人所迫。
沈懷川敬重那位為舊國慷慨赴死的首領,敬重用生命踐行諾言的父親,也敬佩沈父那些繼續尋人的下屬,故心甘情願放棄京城優渥的生活和在他人看來錦繡的前程,前來完成一個在他人看來毫無價值、毫無益處的承諾。
畢竟江山代有才人出,京城中的官他不去做,自然會有其他有才之士補上。
但是,不會再有其他人來踐行那個承諾了,也難有人願意踏入清川府這個泥沼,救這裡的百姓出水火。
他心甘情願前來,完成承諾,帶那些留在這裡的下屬回家;後來也心甘情願留在這裡,努力讓這一片土地上的百姓生活得更好。
許清徽無法說沈懷川的選擇是明智的,畢竟從普世的價值去看,這确實是一個十分虧本的買賣,傻子才會去做。
但是,總有些人願意去做個“傻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