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到這聲音,嘉帝才辨認出,原來是門下省拾遺陸徽之。
其父身為正三品吏部尚書,他卻從不在朝政上與其牽扯,亦不肯蒙蔭攀遷,公事公辦得近乎寡淡無趣的一個人。
嘉帝更覺有趣,“陸拾遺要作畫?”
“論丹青之道,微臣安敢在顧舍人面前班門弄斧?不如讓微臣舞劍,顧舍人當場作畫罷,依顧舍人之筆意,料想曲終劍罷便是畫成之時。”
陸徽之拱手恭謹道。
這話說的在理,顧晏畫技超絕這是公認的。
當初得嘉帝青眼便是因着一副《千裡山河圖》,此畫訴盡大夏壯麗河山,盡顯大國風範。
由他作畫,也是應有之義。
然而顧晏卻另有打算。
他提議舞劍,并非是為了應和崔黛歸彈琴,隻是因為他需要一柄劍。
因此他笑了笑,說道:“陛下明鑒,微臣今日已在禦花園中作過畫了,此時再作恐難出新意,倒不如改換一番,由陸拾遺作畫,微臣舞劍,當是别具一格更添志趣。”
“便依卿所言。”
嘉帝大手一揮,目光停留在崔黛歸身上,若有所思。
崔黛歸并不知道嘉帝在看她,她隻壓住心底的隐秘的歡喜,小心擡頭去看台上的人。
門下拾遺是個從八品的小官,所以在衆多的朱紫官袍中,陸徽之隻是身着一身落拓青衫,立在人群正中,似乎同這聲色犬馬的宴會格格不入。
可崔黛歸知道,他生來是鶴,當遺世獨立與松柏為伍,這滾滾物欲紅塵,本就從未入過他的眼。
是以前世縱使她背負□□之名,成為皇室恥辱,他亦敢與全天下為敵,為她伸冤,替她正名。
哪怕最後要泣血付命。
他可是當朝吏部尚書的獨子啊,本該有大好前程。
如今在這宮宴之上,看着他站在前方,仿佛觸手可及,崔黛歸忽地眼眶濕潤起來。
恍恍惚惚浮生若夢,回首竟見故人依舊。
上天到底垂憐,予她一線生機。
“锵”的一聲清鳴傳來。
顧晏拔出長劍,打斷了崔黛歸的思緒。
她當即撥動琴弦,琴聲響起的一刻,金戈鐵馬之聲響徹大殿。
急促而變幻莫測的琴音如天邊滾滾驚雷,一道接一道轟然落在大殿之上。
崔黛歸閉上雙眼,任憑心中激蕩,她雙手在弦上翻飛如電,起手便是一曲《破陣》。
衆人俱被這利刃劃空的兵戈之氣驚到,回過神來時,卻并未覺得這琴聲有多麼好。
他們隻是詫異。
年後的花朝節宮宴正是為了昭顯我朝繁華而設,誰能想到這姑娘上來便是烽火硝沙場煙鏖戰?
就像一杆斑駁長槍,攜着那抹刺目紅纓破空刺來,于刹那間搗破這太平盛世下的滿目瘡痍。
将一切都付諸毀滅。
誰不知道嘉帝一手掀起的削藩之戰曆經四年,最後以圍困壽山,兵敗吿終。
朝臣們紛紛朝最前方的高台之上看去,卻見那九五至尊面上凝重,眼底是一片晦暗。
就連顧晏聽到時也是一愣。
他本隻為手中這柄劍,從不在意彈琴的人奏何曲,也不在意自己舞得如何。
此刻卻手持長劍,立在原地久久不動,目之所及隻有場中正閉目彈奏的崔黛歸。
她不會不知,即便舞劍,亦有柔美而不失俠氣的舞法。
可她此曲分明意不在此。
此時由耳入心,他清晰地聽到這曲中烈火一般的咆哮呐喊,高音時尖銳,是利刃矢镞劃破長空在呼嘯,低音時沉厚,宛如重錘擊鼓、巨盾相撞,是馬嘶人吼的浴血相博。
這曲中之意如裂帛決絕,如絕境赴死,非親身體味,難以奏出。
她,從前曆經過怎樣的慘烈?
他輕笑一聲。
一時之間竟手癢起來,揮動那手中寶劍時,他有一瞬竟覺自己此刻不在皇宮夜宴,而是站在那西沙城外的黃沙之中,手中拿的并非娛人之器,而是沾了血的千鈞戰斧。
他閉了閉眼,一種久違的快感傳遍全身。
似癫狂,似瘋魔,似......夢中的沖鋒殺敵。
銀光閃過,如寶瓶瀉地,崔黛歸隻覺眼前似有一瞬的刺目,睜開眼時,卻見前方那道輕靈而不失剛勁的身影。
于剛柔之中,将一招一式拿捏得分毫不差。
劍似銀蛇飛逝,人若驚鴻流光。
竟不知他劍術精妙至此。
崔黛歸心中一凜,暗歎自己的無知。
這樣的人,又何懼玉面殺手?
她分神的一瞬,手底下突地一顫,一根琴弦蓦地斷開!
原來是在這裡等着。
這一刹那間,琴弦斷裂之聲響起,打斷激昂的曲調。
戛然而止,格外刺耳。
崔黛歸下意識停下。
可下一刻,比弦斷更大的聲音響起,蓋過了這短暫的不諧之聲。
金石之聲在殿内響徹,地面之上嗡嗡鳴音在久久回蕩。
那是劍擊金磚的铿锵争鳴,在這大殿之上迸發出的火星一刹照亮昏沉暗夜。
燭火晃動間,崔黛歸擡眸,猝不及防對上一雙沉沉的墨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