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不是故事。
那是在邊關時,與她比鄰而居,矮小草棚裡陳阿婆的一生。
她是整條窮巷裡最命苦的人。
窮巷之所以叫窮巷,是因為窮,住在裡面的人,連頓飽飯也難吃上。
那時她八歲,新接了一樁掃街的差事,每日除了煩惱肚子餓和手腳上瘙癢難耐的凍瘡外,日子算得上稱心。
在一次打赢了對門那個小子後,她興奮地跑回來,卻見到蒼老的陳阿婆佝偻着身子,在一遍一遍撫摸巷子的石牆。
陳阿婆背對着,她看不太清,便問是在摸什麼。
不料等陳阿婆回過頭來,竟是一張滿面淚水的臉。
陳阿婆說聽聞平安坊裡住着一位胡氏娘子。
胡氏娘子是大族裡的媳婦兒,未及二十守了寡,被家中大伯幽禁在足有兩人高的圍牆之内,過了整整五十二年。
從青春貌美到白發蒼蒼,從孩子嗷嗷待哺到九歲時被大伯接出去讀書,胡氏都在圍牆之内為亡夫守節,陪伴她的隻有幾個年老的嬷嬷。
她當時年紀小,隻仰着頭問:“那阿婆摸石牆做什麼呢?這牆裡既沒有金子,也并非那胡娘子那道圍牆,到底在摸什麼呢?”
陳阿婆卻隻擦幹滿臉的淚水,歎一聲:“胡娘子好福氣。”
後來隔了一年,陳阿婆病死,她才明白話中的意思。
崔黛歸站在端禮殿上,斂眸輕聲道:“陳阿婆同那位胡娘子一樣,也是不到二十守了寡。”
“守寡時,女兒三歲半,兒子十一個月大,剛剛會叫娘。她丈夫頭七剛過,一雙兒女便被婆婆和家中叔伯賣掉,她被鎖在黑屋子裡兩天,哭啞了嗓子,等到第三日便被後來那位丈夫買去,同他又生了四個孩子......悠悠歲月中,前頭那一雙兒女,卻是再未謀面,不知生死。”
崔黛歸看向李绶,一雙眼仿佛浸入這世間的嚴寒風雪,她的目光靜極了。
“這世間的雨雪飄然落下時,既落在青磚琉瓦,也落在泥垢草棚。其實雨雪并不公道。”她道,“因為它下落在一個沒有公道的世上。”
“胡娘子困守圍牆五十年不得出,陳阿婆猶羨慕不及。守節于阿婆而言是奢望,她并非不願守節,也并非想要守節,更不是三心二意一嫁再嫁的浪□□人。她隻是想要吃飽飯,想要見骨肉,她隻是......從來命運不在自己手中。”
她深吸一口氣,淡笑着問李绶,“那麼既吃得飽飯,又無兒女牽絆,更是能随意出入高門府第乃至深宮禦苑,走到哪都貴為座上賓的郡主娘娘,您堅持守節隻因您自己選擇守節,整日裡奴仆伺候着,大家夥兒奉承着,又是在自苦什麼呢?又何必逼旁人都做這守節的烈婦呢?”
“這世間不公道之事太多,既然諸事不公,又何必要求守節一緻?”
她的嗓音輕柔極了,在這大殿之中卻有如寒霜大雪降下,将殿中一切的尖酸刻薄都覆蓋。
李绶腦子裡一片混亂,隻有嗡嗡的聲音從遙遠的天邊傳來。
她知道自己該厲聲反駁面前這個姑娘,可她的嗓子卻被堵住似的說不出話來,滿腦子隻反複念着一句話。
出嫁女怎可改嫁!
出嫁女怎可改嫁!
出嫁女怎可改嫁!
......
滿座寂然。
端禮殿東側殿裡坐着的,俱是高門之女。崔黛歸長舒一口氣,她知曉她們聽不明白,也不會聽明白。
在這裡将這些話說出來,本就沒有意義。
然而她還是由着自己任性了一把,在那一刻将心中所想傾吐個痛快。
左邊衣袖被人扯了下,崔黛歸轉眸看去,卻見關邊月眼中擒着淚水,朝自己輕輕一笑。
窗外太陽恰巧鑽出雲層,細碎的春光灑在她的臉上,那張向來膽小怯懦顯得暗淡的臉上,霎那間迸發出耀眼光華。
關邊月第一次在這端禮殿上發出自己的聲音:“想來女子貞潔,從不在裙底......”
聲音微微顫抖,仿若鼓足了畢生的勇氣。
顧晏微微仰頭,試圖逼褪腦中飛速閃過的張張面孔。
西沙城中的男女老幼,戰場上的萬千兄長,還有父親、母親,這所有人,他再也見不着了。
也不敢見。
他阖了眼,又倏地睜開。
然後若無其事走過來,擡手在崔黛歸案桌上重重一敲,淡淡道:“言多必失,下不為例。”
垂眸掃過一圈,低下的姑娘們神色各異,李绶眼中已是一片通紅。
他收回目光,又在崔黛歸桌上敲了兩下,“且依你看,今日這則列女傳,該不該抄?”
崔黛歸自然說不抄,“這則故事争議頗多,不如先擱置一旁。”
話雖如此,她的心中卻沒抱希望。
顧晏怎會聽取她的意見?
豈料顧晏卻是輕輕點頭。
他轉過身去,收拾起了案上的畫稿,随意道:“既然崔姑娘今日口若懸河吵得諸位頭疼,想必也提不起精力來抄書了......”
話未說完,底下的張樂容率先搶道:“多謝先生!”
其他人反應過來,跟着齊聲道:“先生辛苦!先生再見!”
顧晏不由莞爾。
他道:“今日該講的已講完,下午的時間諸位自行安排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