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晏見她來了,也不停筆,任她站在一旁。
直到暮色四合,陸續有畫師從屋内出來,準備着下值了,他才擱了筆,将寫了半晌的紙折起,放入信封之中。
琳琅館的仆從提了燈過來,低頭為顧晏掌燈。
案桌上立刻又亮起一片昏黃色的暖光。
顧晏朝李慎颔首道:“殿下所提之事,請容微臣考慮,明日再給答複。”
李慎拱手,“多謝顧舍人。”
他不着痕迹看一眼崔黛歸,告辭離去。
顧晏起身回屋,走了兩步往後一看,崔黛歸杵在原地跟塊木頭似的。
他隻好咳了聲,“紙條不要了?”
崔黛歸翻了翻白眼,心道那接龍的破紙條有什麼好要的。
她仔細又瞧一眼那案桌上,方才那封信确實不見了。
想是顧晏帶在了身上。
如此貼身保管,看來并非尋常書信呐。
且還未封口,不是正方便了她偷偷瞧一瞧嗎?
崔黛歸“诶!”了聲,踏進屋内時,一雙清澈的杏眼裡便蓄滿了笑意,神情讨好,乖順得不得了。
顧晏一愣。
他隻當她欲以此免卻受罰,因此取出紙團,“我向來不認同一日為師終身為父之說,為師者若不傳道授業解惑,便不堪為師;若不周全關懷弟子,便不堪為父。我自認傳道解惑尚過得去,今日卻是初次教你,實在用不着你尊師重道......然而我還是要罰你,你心中是否服氣?”
崔黛歸認真聽着,實際上神遊天外,一心揣測他将信放哪了。
是以顧晏剛說完,便點頭如搗蒜,“學生聽命。”
“......”
顧晏一看便知她的敷衍,言簡意赅:“我罰你,并非你做錯了,而是你做錯時被所有人瞧見。我隻罰你,也并非隻你一人錯了,而是隻有你正巧被我撞見。”
他擡眸注視着崔黛歸,“明白了嗎?”
崔黛歸讪讪道:“明白。”
合着隻有她最倒黴呗。
“我既挂了個先生的名分,又是在這琳琅館中,便罰你作畫罷。”
顧晏指了旁邊的梅瓶,那裡面放着他去年畫的幾幅畫,“随意選一副臨摹,三日畫完。”
崔黛歸哪裡會作畫?
“不如改做抄......”她正要拒絕,電光火石間心念一轉,改口道,“學生謹遵先生之命。”
顧晏抿了口茶,淡淡點頭,轉而去看桌上的奏疏。
直到耳邊傳來畫軸展開又收起的聲音,如此反複幾回,他擡眸一看,崔黛歸正皺着眉頭,在梅瓶裡挑挑揀揀。
“做什麼?”他問。
“啊......”崔黛歸手忙腳亂,抽空回道,“這不是由易到難嘛,稍後還請先生不吝賜教。”
“在這裡的都不難。”顧晏随意取出一幅。
崔黛歸隻好乖乖接過,然後搬起一個木凳放在顧晏身旁,一屁股坐下。
見顧晏看過來,她一雙眼彎成月牙,讨好地笑道:“學生愚鈍,挨近些才好請先生指教呢。”
卻見顧晏直直注視着自己,目光漸冷。
她一撇嘴,自覺地往邊上退了些......又退了些,直到整個人已經坐到邊角上,顧晏才收回目光。
崔黛歸心中一哼,當誰想挨着他呢。
才畫兩筆,崔黛歸忽然驚呼一聲,“先生,這山腳下的岩石該如何下筆?”
顧晏便起身過去,站在她身後細細指導。
看她似乎聽懂了,顧晏滿意地退開。
不想才坐下,又聽到崔黛歸問:“這竹枝為何畫出來軟趴趴的?”
他隻好再次起身。
......
沒成想一盞茶的功夫,她足足問了不下十次,饒是顧晏再有耐心,也經不住這般消耗。
聽到耳邊那熟悉的驚呼聲再次響起時,他額上青筋不可抑制地跳了下,終于忍不住問道:“即便基礎再差也不至如此......白日裡見你聰慧靈秀,這是所有天賦都長在嘴上了?”
崔黛歸立刻仿佛受了極大的打擊,委委屈屈道:“先生說的是......學生愚鈍,連這點竹葉都畫不好,更别說遠處山景天上白雲了......學生此生最愛白雲悠悠遠山如黛,學生這輩子不僅瞧不着那般景色,便連畫都畫不出,學生實在是塊劣質蠢材,沒得辱沒先生畫聖美名......”
她斷斷續續說個沒完,顧晏額頭的青筋跳了又跳。
這哪是在罰她,這分明是在罰自己!
可轉眸一見,這姑娘卻眼含淚水顯得可憐極了,他不禁一怔。
......當真是他話說重了?
顧晏歎了口氣,主動伸手将她面前的畫拿到自己身邊,“你近些來,初次學畫遭受幾句斥責在所難免。”
崔黛歸眨眨眼,搬起木凳坐過去。
微微仰頭睜大一雙杏眼瞧他,“先生也被罵過嗎?”
顧晏隻覺那股清甜的木樨香再次襲來,瞬間盈滿了他全身。他翻開案上的書,目不斜視看了起來,淡淡“嗯”一聲。
崔黛歸這次卻不折騰那可憐的畫了。
她将将畫了兩筆,便端起顧晏手邊的空盞起身,過一會兒遞過來一盞盛滿的茶,“先生喝茶。”
顧晏的目光便落在她手中的茶盞上。
他簡直分不清她是有意為之,還是當真不懂這些禮儀?
“沏茶無需太滿,”他搖頭道,“且那茶早已冷卻。”
崔黛歸沒想到他事兒這麼多,脫口而出道:“冷了不是正好不燙?”
“......”
顧晏面上露出少有的一言難盡,道:“在我家鄉,隻有上墳才用這種。”
那不正好!
崔黛歸聽罷心中一蕩,死了不正好!
心中雖樂呵,可她卻張大了嘴,驚訝道:“......啊?”
端着的茶卻是半點不曾收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