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落的木石紛紛躲開了陣法,震龍閣頃刻間倒塌在地,露出了漫天的風雨,卻被陣法邊緣升起的結界擋去了所有碎屑。
白光漸散,小影的血肉之軀徹底消散,隻留下一道不規則的青芒。
沐靈忱看着青芒将那如鞭繩般粗壯的白蟲與招魂珠相融,黑白兩道氣息在玻璃珠内你追我趕,最後觸碰到了對方的邊角,卷成了一團白氣。
白氣消停下來,發出溫暖的光芒,将再次四散奔逃的黑絲同時染白。
沐靈忱頃刻間便感受到了實力的恢複,也意識到了那股白氣的來源。
他記得褚寂說過,人間被天道留下的舊日約束束縛,壓制了修為與靈力,那白氣必定是天道留下的約束了。
目光夾着雨絲的亂舞,沐靈忱似乎看到了一道白絲變成了蕭雅的模樣,向他走來。
四散的白絲變成了人形,從黑影般的存在變得正常起來,她們疑惑地打量着四周,紛紛看着龍閣上空的沖天光柱,還沒明白過來發生了什麼。
比肩繼踵的虛影擠滿了鎮龍閣内外仍不夠,似乎要填滿整個皇宮。沐靈忱甚至在那些白影中看到了大量的士兵和兩道明黃的身影,那兩道明黃的身影有着和阮成鴻相似的眉眼。
恢複起記憶的魂魄人海傳出陣陣靡靡低語,低泣和謾罵聲夾雜在其中,蓋住了震天的雷鳴。
褚寂随意擦去手背殘留的血迹,扶着沐靈忱慢慢站了起來。沒了那些魂魄帶來的壓力,她身上的血痕快速愈合,隻剩下了心口陣痛。
“凡人身死後若不能及時投胎,會逐漸迷失自我,忘記了生平,隻剩下怨念,久而久之,她們會像影子般失去原本的模樣。”褚寂看着走來的蕭雅說道,聲音還有些有氣無力。
“你是說……那些黑影曾經都是活人?”
沐靈忱觀察着那些人影,在幾番掃射下終于看到了數不勝數的熟悉面孔。
“蕭姨……”
他的乳爹、蕭姨、還有沐府的侍從們……那些已成碎片的記憶被拼湊起來,露出殘忍的一面。
沐靈忱不禁難過地顫抖,尤其是看着那些曾經鮮活的面孔再次出現在面前,仿佛什麼也沒發生過,仍保持着當年的模樣。
還有……有着少女般青澀模樣的蕭雅。
沐靈忱記得,雅姐姐死去那年,不過十一二歲,正如面前的模樣。
“團團,你長大了。”
蕭雅欣慰的笑容難收,看起來十分憨厚,全然不見不久前的深沉面孔。沐靈忱潸然淚下,再也忍不住了淚意。
“是……雅姐姐?”
“是我。”蕭雅點點頭,想要擦去他的淚水,卻被沐靈忱腳下的陣法阻擋,隻碰到了無形的屏障。
她沒有收回手,用掌心在結界上摩挲着沐靈忱的輪廓,疼愛地說道:“團團别哭了,哭紅了眼沐姨要心疼了。”
沐靈忱聞言淚珠落得更歡,“我……我還沒找到阿娘和爹爹。”
“别急團團,沐姨她們在家等着你呢,你們很快就會見面了。”
“真的嗎?”沐靈忱慌忙擦拭着眼角,想要将眼前的一切看得更清晰些。他試圖用祭塵劍破開結界,卻被褚寂攔下。
褚寂壓下他的手腕,沉默着看着他,無聲地搖搖頭。
沐靈忱不解,正要開口詢問,又被蕭雅的話轉移了注意力。
“團團,你還記得小時候的家嗎?就是沐府,它現在叫攝政王府,你相信姐姐,沐姨和林叔在那裡等着你。”
“攝政王府?”沐靈忱不敢相信他與她們如此靠近。
蕭雅回頭望了眼遠方的青芒,又快速掃了眼沐靈忱身旁的褚寂,這才解釋道:“是小影,當初她想讓你們假死騙過阮帝,隻是沒想到會有個男修突然出手帶走了你。”
“這麼多年了,沐姨和林叔一直都很想你,她們一直在等着你回家。”蕭雅暗了暗神色,似是想到了什麼,放沉了聲音,“小影也很想你,雖然她不說,我能看出來,不然的話,她不會做這麼多,她說會讓人間變回你想見到的模樣。”
沐靈忱随着蕭雅的視線看去,那片青芒正和淳意說着什麼,他怎麼也聽不到她們的對話,卻能感受到小影的視線一直落在他身上,從始至終沒有轉移一瞬。
那視線仍帶着不可忽視的灼熱,仿佛要将他融化。
“小影……她到底要做什麼?”
鎮龍閣已毀,閣外那幾個神獸石像吐出的光柱遮住了皇宮外的場景。人間這麼大的動靜不可能不驚擾到仙界,沐靈忱心慌得厲害,害怕小影會被各大宗門聯手鎮壓,永世不得入輪回。
他也害怕眼前的虛影會徹底消散,害怕褚寂還會莫名其妙的受傷,說實話,他開始恐懼眼前的一切,更對毫無所知的自己感到痛恨。
蕭雅的聲音也帶着疑惑:“團團,我很早就死了,雖然我自願将身體借給小影,但是我被她困在人間,逐漸忘記了一切,又很少有出來的機會,我也不知道小影要做什麼。”
“我聽她說過,似乎是和什麼天道有關……”蕭雅正了正神色,看向了沐靈忱手中的銅鈴,想要開口細說又閉了口。
沐靈忱聞言,更加堅定了神色,對着褚寂說道“我要出去。”
“不行。”褚寂想也沒想,脫口而出便是拒絕。
她冷着臉,失去了往日的溫和之色,在那血衣的襯染下,是那麼熟悉又陌生。
似乎是寒冰煉獄的幻覺成了真,她的神色與那白衣女人重疊,讓沐靈忱一陣恍惚。
“為什麼?”沐靈忱看着她的冷漠,再也忍不住情緒的爆發,“為什麼你什麼也不告訴我,為什麼我們要這樣……你根本沒有相信過我。”
說着,沐靈忱再次擡起祭塵劍。
“沐靈忱……”
“我要出去。”他已經不想聽褚寂的解釋,重複着他的決定。
褚寂凝視着他,知道再無法動搖他的決定,這才放緩了聲音,将冰冷的眼角染上些溫和。“我帶你出去,不要離開我一步。”
她張開了雙手,将懷抱敞開。“過來,團團。”
沐靈忱眼角的淚珠未落,看不清她眸底的紅意蔓延,霸占了她半邊墨瞳,也沒發覺她話語中的僵硬。他沒有預知未來的能力,全心全意投入了那個滿是僞裝的懷抱,耳畔卻傳來了褚寂的輕語。
“抱歉。”
掌心被寒意侵入,取出了那硌人的鈴铛。沐靈忱這才發現了她的欺騙,隻是為時已晚。
她快速抽離了懷抱,連衣角也未留下。指尖輕點下,淡青的結界在沐靈忱身旁結起,為他凝起了新的結界。
“你騙我……”沐靈忱如雷擊頂,徹底紅了眼眶,眼眶中的紅血絲甚至要蔓延進他的腦海,打碎了他的理智。
“你可以嘗試強行破開結界,隻是……破開了結界,你知道會怎麼樣。”
沐靈忱執劍的手僵滞起來,珍珠大的淚珠不争氣地刷刷落下,隻待蓄成一片河湖。
她身上的血迹未淨,沐靈忱根本分不清她的傷勢如何,而強行突破結界,祭塵劍勢必會傷到褚寂。
褚寂便是算準了他的心……
她在算計他的情意……
“褚寂,你就是個騙子!我再也不會相信你了!”他的聲音埋沒在魂海中。
沐靈忱從未感到如此無力過,他的憤懑被結界阻擋,隻剩下了無效地捶打發洩,終是不忍動用祭塵劍,隻能眼睜睜看着褚寂連頭也不回地轉身離去。
蕭雅的勸說他也聽不進去,眸中的倒影被那片遠去的衣角占據,再看不到其他。
褚寂還是聽到了那句“再也不會相信你”,那顆出了問題的心為此停滞了片刻,腳步卻并未被此影響。
她已無心分辨沐靈忱是真情還是假意,此刻的思緒被煥然一新的招魂珠占據,隻想弄清事情的真相。
虛浮的人影多到褚寂眼花缭亂,也對小影那不作人的耐受能力刷新了認知。
怪不得她會那麼疼。
“又見面了,小阿寂。”規則之力跟着褚寂來到了青芒身邊,圍着青芒打起了招呼。
“你們見過?”褚寂心事重重,她還有許多話想問小影。
“見過啊。”彩雲很是興奮,“我見小阿寂喜歡這些魂魄,就把鬼域的鬼使趕走了,省得她們來煩小阿寂。”
鬼域掌管着輪回之道,褚寂恍然大悟,怪不得她沒能見到那些勾魂的鬼使,按理說,鬼域不可能放任這麼多魂魄在人間遊蕩。
可即便鬼使無可奈何,鬼域之主稽嶽不可能沒有動靜,對此放任不管。
“稽嶽沒來找你算賬嗎?”褚寂對規則之力的自作主張很是無奈。
青芒向淳意交代過最後一句話,這才轉過了頭,“他來過,我告訴他,我能幫他找到豐娘的魂魄,他就走了。”
褚寂一怔,随即想到了稽嶽和豐娘的陳年舊事,不可思議地搖搖頭。
“他倒是什麼都敢信。”
小影看向沐靈忱,意有所指道:“面對有關所愛之人的一切,沒人會不信,哪怕隻是謊言,你不在,他不得不信。”
“你這麼确定是所愛之人嗎?”褚寂也随她的視線看去,在沐靈忱紅透的眼角處停頓下來,不動聲色地用衣袖遮住了掌心的紅痕。
“你不該問我,你該問你的心。”
“我的心?”褚寂嗤笑道:“我正在問我的心,可我的心對我有所隐瞞,我不知道該信不該信。”
小影沉默了好一會,還是開口解釋道:“他沒有傷害過你,團團沒有想起過往的記憶。你應該探查下他的靈海,那裡有你想要的答案。”
“我找過了,他的靈海沒有陌生的氣息。”
青芒閃動了幾分,褚寂心口也随着刺痛幾分。
“你找錯了方向。我若是将河中的水混入了一望無際的海水中,你可還能分辨出哪滴水是河水又有哪滴水屬于海水?”
褚寂眯起了眼眸,晦暗的紅芒中閃爍着危險的光芒,“是你做的?”
可随即,她又否定了先前的推斷,“你沒有這樣做的理由,不然你不會幫我。”
“你們魄與魄間的聯系要比魂體強烈,我在想,你是不是在袒護什麼人。”褚寂看着那些被淨化的魂魄,繼續将猜測道出:“以身飼魂便能消耗掉你所有精力,你又如何将手伸到幽血秘境,除非……有人在幫你?”
青芒不再閃動,她盯着“阮玉謹”仍有起伏的胸膛,逃避起了褚寂的問題,叙述起了她的所見。
“天道最是喜歡蠶食人的氣運和邪念,玩弄所有人的命運。它被追到走投無路後,便利用人間的約束來進補,隻要出現在人間的低階妖靈,甚至是些精純的魂魄,都成了它苟延殘喘的養料。”
“我試圖阻止過它,卻隻落得個兩敗俱傷,重傷後忘記了一切,反而被它困在人間。自此以後,天道為了養傷,将算盤打到了人間的曆任皇帝之中,企圖引起戰亂。”
“這千百年來,也隻出了阮成鴻一隻蠢貨,相信了天道的詭計。”
可偏偏,這最蠢的一個真的将人間攪得天翻地覆……
“我從天道手中搶出了不少人的魂魄,它靠着阮成鴻的邪念越發強大,最終到了我無能為力的地步。”
青芒卷起褚寂手中的銅鈴,絞碎了銅鈴,一道金光攜着一朵白雲飛出,懸浮在空中。細看下,那金光與觀南手中的佛串别無二樣。
小影捏起那朵瘦弱的白雲,對白雲說道:“可是你絕對想不到,你即能利用人的邪念進補,我為什麼不能。我還要感謝你,若不是你的啟發,我也想不到這一點。”
“招魂珠由魔樹和規則之力凝成,可是少了你這個元兇,不管嘗試多少次,我們都無法找回那些被你吞噬的魂魄。”
褚寂明白了過來,有些感慨。“看來當初留它一命也算是個正确的選擇。”
眼見小影不想回答她的猜測,褚寂也隻得作罷,等到小影與她融合,她自會從小影的記憶中找出她所袒護之人。
“褚寂,我不能保證那些過于久遠的魂魄還能在它身上找到相似的氣息。”小影的聲音低沉了幾度,有些感傷。
可這是她們剩下的最後一個辦法了……
要帶她們回來,就要用招魂珠的力量剝開天道,從那雜亂的氣息中找到最熟悉的幾道氣息,再嘗試着招魂引魄,重塑肉身。
悠悠轉醒的白雲在看清身前之人時,驚悚之餘不忘破口大罵,讓褚寂有了當年的熟悉感。
過了這麼久,它還是一樣的暴跳如雷。
“又是你這個怪物!褚寂,你不是已經死了嗎?你怎麼還不去死!怪不得,怪不得那個小妖身上會有你的氣息,好啊,每次都是你,你這個不死不滅的怪物!”
“我怎麼可能輸給你!絕不可能!”
天道失去了理智,眼見它的複生之路即将鋪成,褚寂再次從半路中殺出,将它的一切毀去,一如當年一樣,它崩潰不已,恨不得親口咬死眼前那張臉。
“若不是你插手天玄宗,雲清風就是天道我重掌世間的天選之子,你和封邑咎那個叛徒一樣,你們都不得好死……”
褚寂捕捉到了它話中之意,雖然早有猜測,可她還是在事實之前愣了瞬。
“是你把他勸出來的?”褚寂眸中的紅星更盛。
“怎麼?我幫你報仇,你還不高興了?我不過是告訴他,你已經死了,隻要他出了鎖魂陣,重入輪回,便可與我便不計較當年的事情,與他重建天界,再掌六屆。”
“你猜怎麼着,他連一分猶豫都沒有,真的信了我的話,哈哈哈哈……”
天道刺耳的笑容回蕩在褚寂耳畔,她清晰地聽到了心蓮的一聲裂響,眸中瞬間燃起了怒火,隻想撕碎那喋喋不休的白雲。
可她還不能,它現在還不能死……
褚寂再次握緊了掌心,任由那些快要消散的紅痕再次被指尖的尖銳刻出明顯的印記。
“天真,太天真了,背叛過我的人,我怎麼可能會相信他,若不是你,待到雲清風完全取代了封邑咎,就是這世間死期!”
天道看清了褚寂眸中的怒火,害怕地退縮了幾分,随即又想起了什麼,醜惡的嘴臉大笑起來,甚至帶着些興高采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