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三皇女府仍是燈火長明,雖裡裡外外把守着不少軍衛,可這等嚴肅的氣氛未曾打擾到府内的和睦。不時有幾聲孩童的嬉鬧聲從牆内穿出,引得過路人側目。
一張平凡的飯桌上圍滿了陌生的面孔,卻繪出了一幅尋常人家四世同堂的難得畫卷。
若是有明白人細看,便能發現那一張張面孔便是帝都大街小巷瘋傳的主人公們——消失已久的先帝一行人。
“平安,你多吃點。”阮成果身側的男子一邊挑着桌面的飯菜一邊護着他的肚子,不久便将空蕩蕩的碗底添滿,随即示意阮成果将沉甸甸的瓷碗遞給她女兒。
陳平安大病一場,身形削瘦了不少,本就不健壯的身子如今彷佛一陣風就能吹跑,更是引起了不少憐愛的目光。
阮皇慈愛地看着陳平安,也是感概萬分。
“當年我們去豐山時,安兒還是個豆丁大的小人,隻會在襁褓中哇哇大哭,誰來也止不住,隻有見到了她娘才會安靜下來。小十七不得已,隻能留下守着她,沒想到啊,當年哭得面臉通紅的奶娃娃已經長這麼大了。”
時間在阮皇身上留下的痕迹不多,她雖鬓邊花白,身子卻仍是十分爽朗,看起來要比阮成果還有精神。她這般感概着,也引起了其他人的附和,一時間,似乎所有人又陷入了回憶中。
先皇夫放下了木筷,冷不丁地埋怨道:“我早就說過了,那老三是個心不正的,偏你還不信,任由她幾次三番的陷害成因成果,要我說,你就是活該。”
先皇夫用了大半輩子跟随阮帝打下大域的江山,卻又花了十幾年看着阮皇左擁右抱,宮裡擡進一個又一個美人,皇子皇女成窩成群的下。
年輕時的情深意重早已被深宮的等待磨盡,隻剩下怨怼,此刻更是不留情面。
“老天真是瞎了眼,這重來一次的機會給你還不如給栾側夫宮裡的吱吱。”
吱吱是先皇的栾側夫宮中的一隻老鼠,被門夾破了腦袋,含恨而終。
這世間能這樣和阮皇說話的也隻有先皇夫了,阮皇自覺有愧,低下頭專心吃飯,卻還是反駁了句。“我肯定是被下了迷魂湯,那絕不可能是我能做出的蠢事。”
“呦,不是你幹的,難不成是我脅迫阮成鴻他爹幹的?是我讓老三陷害自己的女兒,就為了炫耀我娘的兵權,好成全你說的外戚幹政,恐有不軌?”先皇夫越說越生氣,旋即便撂了筷子,罵道:“你自己想想,是哪個不要臉的說過我母親官做大了,生了異心?”
“你就說是不是你那張狗嘴裡吐出來的。”
阮皇不語,隻是一味地扒着筷頭。
氣氛尴尬起來。
見狀,不知是誰咳了一聲,阮成因身側的女童被推了出去,蠕動到了先皇夫身側,抱起了那帶着幹瘦的手臂。“爺爺,我想吃那個,爺爺給我夾吧,霖兒夠不着。”
先皇夫對着鹌鹑樣的阮皇冷哼一聲,轉頭又換上了幅慈愛的模樣。
“爺爺給你夾,來,好孩子。”
至此,不久前的歡聲笑語再次回到了飯桌。阮成果再次擡起那沉甸甸的瓷碗遞向對面沉默的女兒。
笑容洋溢在每個人臉上,隻除了陳平安和秦雲志。
陳平安自上桌後便一言不發,她的沉默持續了好幾日,誰也問不出什麼。可今日,那沉默似乎又夾雜了些異樣的情緒,似有濃墨重彩要從那雙隐忍的雙眸中迸發出來。
不過誰也沒看出。
阮成果沉了臉,還以為她是為了先前商議的事情不滿,随即便放下了碗。
木桌與瓷碗碰撞,發出了一聲脆響,讓好不容易回暖的氛圍變得僵滞起來。
“陳平安,你對你老娘有什麼不滿你可以直說,不要浪費了你爹爹的心意。”
秦雲志觀察着衆人的神色,悄悄在桌布下扯了下發愣之人的衣角,見她還是一動不動,這才獨自起身想要接下那碗小山高的飯食。
他還未開口謝過,便聽到了阮成果的一聲冷呵。雖面上不顯半分,可秦雲志心底已經開始不知所措起來。
他垂下眸,正要忍下那帶着冷刺的眼神,硬着頭皮開口,衣袖卻被一直沉默的阮平安拉住,輕扯之下,他又坐了回去。
“您既然不想認我,又何必再做出這些關切的模樣,也請您記着您的身份,我們隻是不相幹的人罷了,不要試圖再折辱我的夫君,我們不屑于吃嗟來之食。”
陳平安看着這個陌生的女人,她想象中的母親該是有着厚實的笑容,無條件支持着她的任何決定,在見到她時會給與她一個愧疚的擁抱,亦或是訴說着這麼多年來的思念或心疼。
可這些……她都沒有看到……
阮成果見到她的第一面,什麼也沒有做。
反而發号施令般讓她休了她的側君,讓她頂替上阮成鴻的爛攤子,頂着阮成鴻女兒的名字登上那滿是鮮血的皇位。
可是……憑什麼?
“陳平安!”阮成果本就是習武出身,此時一聲低呵,震得人耳廓邊落下的塵灰都要抖上三抖。
“既如此,我們還是先回去了,省得礙着你們的眼。”阮平安利落起身,拉着秦雲志就向門外走。
她的速度太快,以至于那兩道人影徹底離開了人們的視線,衆人才回過神來。
阮皇眯起了眼,老謀深算的她一眼便看穿了阮成果的小動作,她終于放下了碗筷,說了句公道話。
“十七,你是不是又說什麼不該說的了,昨日還好的很,平安今天怎麼就生氣?”
阮成果一邊哄着垂淚的夫郎,一邊回想着,許久才低頭道:“我今日是找過她那個側夫提點了幾句,難不成……”
先皇夫恨鐵不成鋼地搖搖頭,白了眼阮皇,“看看,這就是你的蠢女兒,這整個三皇女府都在平安的眼皮子下看着,她還以為她聰明的很呢,你在這說的每句話人家夫妻倆一個比一個門清。”
“蠢啊蠢啊,老身這輩子定是來還債的,作孽啊……”
歡聲笑語再次散去,門外定是又落了溫,不然為何衆人隻覺得有寒風在吹。哪怕屋内炭火長燃,可那冷風還是劃入了衆人的心縫。
誰也未覺着好過……
冬日的淩風仿若無人之境,将三皇女府上上下下吹了個透心涼,大有将人凍成人棍的架勢。
無形的風痕掃過地面,最後停在了梅園的梅林前。
一前一後的人影拉扯着,差點滾入帶着水迹的泥地。
“小心。”陳平安摟過秦雲志的腰身,矯正了他的身姿。
“放開我。”
秦雲志的聲音有些哽咽,他推開陳平安,難掩淚水,“你不必如此,當初你娶我,不就是為了報複我。既如此,為何不聽你娘的話把我休了,你把我休了,這偌大的帝都誰還敢要我,讓我孤獨終老不好嗎?”
“這不是你想看到的嗎?陳平安,你為什麼要這樣……”
陳平安想到了阮玉謹在天牢中說過的話,她想到了初見他的那日,帝都大半的才女尾随着新科狀元的馬車,隻為了一睹狀元弟弟的天人之姿。
她自花樓之上偶然一瞥,便将那一幕刻在了心間。
她抓起秦雲志的手腕,似有怒火在眸中燃燒,“我休了你,你便可以跟着你姐姐離開帝都,去會你的老情人?你做夢!”
秦雲志的手腕快要被她掰斷,卻還是忍着痛解釋道:“我根本沒有什麼情人,那隻是當初不想嫁給你扯的謊。”
“你說什麼我都信,那我豈不是太蠢了。”陳平安卸了幾分手勁,仍沒有放手的意思,眼神愈發狠厲。
可若是仔細看去,那狠厲中卻帶着一絲不易察覺的害怕。
“秦雲志,你别忘了,你們雲家欠我的,就算你賠上這條命,你都還不起。”
“所以,你這輩子隻能陪着我,你要是敢動了離開我的心思,我就折了你的腿,把你永遠鎖在這裡。”
這片梅林為他而種,可花期還未到,梅林的主人卻生了離開的心思。陳平安紅了眼,可每次想解釋時,嘴裡吐出的話卻像生了刺般紮人。
她想,她才是應該孤獨中老的人……
她放開了手,眸中的陰翳褪下,突然陷入了迷茫。
一縷青絲在暗中溜入了光秃秃的枝條,在無人發現的角落,幹枯的枝條浮現了細微的綠意。
秦雲志不可置信地看着她,滿是心傷,他狠下心道:“你為何不殺了我,我母親欠你們的債我就算再來十世也償還不完,你不如殺了我洩憤,好過我們互相折磨。”
“我受夠了你這副喜怒無常的模樣。”
他其實更想說,是他母親背叛了衆人,将她母親的消息和蕭沐兩家的暗中謀算透漏,可這與他何幹?
他為什麼要背負這莫名的罪責,明明他也不想這樣……
他那是不過一個是個稚兒,他又能知道什麼呢。
可同樣的話他說過無數遍了,眼前的人明明明白其中的道理,卻還是會在下次吐出更傷人的言語。
秦雲志還想開口,陳平安卻像是失去了所有力氣,跪落在地面,任由污濁的黑泥污染她的錦服。
“你不必如此,我不會再相信你了,這一套對我不管用了。”秦雲志狠下心轉過身,可剛走了幾步,就又被拽住衣角。
陳平安低落地訴說在他耳畔響起。
“其實第一眼見到你時,我便知道你的身份,師父說起過你的事情,他救下了你和你姐姐,送你們離開了帝都。”
“那時我在想,你為什麼要回來,你們雲家人竟然還有臉回來,我倒要看看你們的日子是否過得比我還好。”
秦雲志從未聽她說起過這些,一時間僵硬在原地,正想用夾帶着冷刃的言語回擊,卻感受到了腿腹的熱意。
她哭了?秦雲志否認着他的猜想,他從未見她哭過,她在他眼中像塊裹了曾冰的石頭,哪怕他用了無數次小心翼翼地去觸碰,卻還是融不碎她的僞裝,被她的刺傷到一遍又一遍。
可她确實在哭,秦雲志不敢相信這個事實。
“我恨雲家,恨阮成鴻,恨這天下,可是我更恨我自己。”一滴滴熱淚融入腳下的濁泥,那不摻雜任何顔色的黑泥似是與她的眼眶融為一體,分不出你我。
“我救不了爹爹,救不了那些為母親不平的老臣,更救不了師父,我太害怕了,我害怕失去你,我害怕我會暴露身份,到時還會連累了你,所以我從來不敢告訴你,我喜歡你。”
“你說什麼?”秦雲志瞬間紅了眼眶,冷下的心再次灼熱起來。
“對不起,我從未把你母親的所作所為遷怒于你,當初是阮定遠看上了你,想要把你收做小侍,我本是想要和你好好商量,可誰知脫口而出确是那番話。”
秦雲志至今還記得她那日突然找上門,向他袒露了她的真實身份,随即便将他押回府邸,強娶了他。
“我一直想要彌補你,可我太害怕了。我害怕這一切我也抓不住,所以才總是患得患失。”陳平安的心攪作一團,徹底傾瀉出心底的存了半輩子的想法。
“當初母親為了讓爹爹帶我離開定州,她對我說她這輩子沒有我這個女兒,讓我滾。我父親懷着身孕,怎麼可能跑出定州。
“他就那麼倒在我身前,那些官兵的刀口在他肚子上劃出一道道裂口,我怎麼也止不住他的血。”
陳平安看着她的手,仿佛又回到了那時的無助境地。
“我真的……好恨自己。師父讓我扮作阮成雙,可我隻要看到阮成鴻那張老臉就要作嘔,我每日擔心受怕,生怕被發現真實身份。如今這一切都結束了,可是又有什麼意義呢?”
“母親她忘了,當初她會聽了命的話,讓我跟着爹爹姓,擔心我會早夭。她會為了我放棄與阮成鴻争權,她那麼愛我,為何變成了如今的模樣。
“是我不配嗎?是我做的還不夠好嗎?師父走了,如今你也要走……”
垂首的人徹底放開了手,躺入身下的泥濘,任由淚水糊滿了視線。
“也好……你走吧,我本就不該活到現在,就讓我用這條借來的命去贖罪吧。”
陳平安撫上脖頸,依稀能感受到刀劍留下的痕迹。她緩緩閉上眼,恍惚間似乎看到了晃動的樹枝上浮現了些許紅意。
她難以思索地坐起身,這才發現她沒有看錯。
“陳平安!你在說什麼,是你要休了我,我從沒說過我要走。”秦雲志蹲下身,從未如此認真地盯着她。
“我不傻,我能察覺到你不想傷害我,我記得你對我的好,我都記得……”
秦雲志擦去淚水,“我以為我做了那麼多,你還是怨恨我,我方才說的都是氣話,我不走。”
陳平安看着他,未曾想過他會這麼說。
“為什麼?”
“什麼?”
“我說我願意放你走,你為什麼還願意留下來?”
見她仍是如此遲鈍,秦雲志抱住她,細數着她們間的點點滴滴。
“你雖然總是說要我付出代價,可是你卻未曾少過我的吃穿住行,你什麼都不瞞着我,還總讓我打掩護,你會暗中記下我的喜好,會帶我看燈會,總是暗中護着我。會在我想家時安慰我,還會心口不一的找借口,你總是有那麼多理由對我好。”
“陳平安!”秦雲志忍不住斥道:“你方才若是再繼續犯傻,我就真的要回夫家了,我走了就再也不回來了。我等了那麼久,你終于說出來了。”
他差點就要放手了……
秦雲志緊緊抱着這份失而複得的心意,不再掩飾心中的情意。
陳平安眨了眨眼,她十分确信,這片梅林真的長出了嫩葉,開出了一個個花苞。
瞬息間,一個個含苞待放的花苞揭開了面紗,盛放的如升起的煙火般燦爛。紅黃的花瓣悄然落下,帶起一陣花香。
“對不起。”
陳平安回抱住那溫暖的身軀,熱淚止不住地落下,在那淡藍的肩頭開出蓮花。
“傻瓜,我原諒你了。”秦雲志像哄小孩般輕拍她的後背,輕輕說道:“我若是真的想走,你母親第一次說要你休了我時我便自請休書了,你要記着,這輩子隻有我休你的份,你休想休我。”
陳平安無聲地點着頭,哽咽的心喉隻看到了一隻黑貓踩着梅瓣向她們走來。
“師……師父。”
她伸手去抓那道虛影,隻觸到了滿地的馨香。
“你這孩子,一直都不讓人不省心。”
簌簌的花落聲中似乎夾雜了一聲歎息。
更深霧濃,夜間凝起的霧氣直到天亮也未散去。
晨起的露珠緩緩垂落,一抹淡青的顔色自白霧中快速穿行,在濃霧的隐藏下看不出任何痕迹。
一道若隐若現的身影攔住了青絲的去路。
僧袍自霧中走出,露出一張面無表情的佛容。
“沒想到……你竟還在。”觀南的臉上看不出任何情緒波動,“我還以為她已經知曉了一切,沒想到她這麼心軟。”
“不過是群凡人,竟值得你這般留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