厚重的晨霧掩去青絲身後的府邸背影，那正是青絲的來時路。
“看來是因果陣給你留下的教訓還不夠，你受的傷可比我重多了，竟還有閑心來找我。”青絲不懼她散發的佛光，正要扭頭另尋他路，又被一隻隻白色的烏鴉攔下。
正如當年初次相見時的模樣，紙紮的烏鴉發出尖銳的細鳴，不過這次圍住的不是什麼窮兇極惡的妖獸，而是當初救下那縷青絲。
“你讓我有了新的主意，我還要感謝你的固執，若沒有你，我還要費不少功夫才能拿到昆侖鏡。”
觀南放聲大笑起來，笑意卻隻浮于表皮。
雪白的烏鴉睜開雙眼，露出浮現着金輪的雙眸，金光乍現，将青芒團團圍住，再不分你我。
與此同時，褚寂莫名一陣心慌，她終于清醒了許多，看向還在指指點點的沐尋雙，回想着她是否遺忘了什麼。
“我說你，你知道你多少歲了嗎？我家靈忱今年才不過十八歲，你怎麼下得去手？你們修仙之人都這麼沒臉沒皮的嗎？”
“娘親。”沐靈忱遞上一盞茶水，想要打斷沐尋雙的施法，可惜事與願違，沐尋雙看到他反而更加怒上心頭。
“你……沐靈忱……老娘都不知道怎麼說你，你們還未成親，怎麼能躺到一張床上，她是個女人，到時候她拍拍屁股走人了，你要怎麼辦？”
沐靈忱的臉一陣青一陣白，也不知道該怎麼解釋，“娘——”
他要如何解釋，褚寂根本沒有真正碰過他……
“你别叫我娘，老娘我是有個乖巧的兒子，我兒子可會心疼他娘和他爹了，從不會做讓我們擔心的事情，你不是我們兒子，你去找你的娘去吧。”
說罷，沐尋雙擺擺手，絕情地轉過頭。
“去找你親娘去吧，我不配做你娘，你随着她愛去哪去哪，這裡從今往後不再是你的家。”
沐靈忱看看林之禮，林之禮雖有不忍，卻也沒有反對，彷佛下定決心要個說法，他與沐尋雙同時瞟向一旁打着瞌睡的褚寂。
沐靈忱放下心來，猜到了她們為什麼要作出這樣的戲來。
褚寂擺弄着手指，眉頭卻是越皺越緊，就連沐尋雙也被她怪模怪樣的舉動吸引，盯着她看了起來。
“找到了。”褚寂突然站起身就要往外走。
沐靈忱見她這般着急，也緊忙跟在她身後。
沐尋雙目瞪口呆地看着那兩人。
找到什麼了？找到她家團團的親娘了？這女人到底在說什麼？
“站住！”沐尋雙一聲暴呵，“沐靈忱！你給老娘滾回來！”
沐靈忱一番猶豫，還是乖乖停住了腳步，他拽着褚寂的衣角，自然也把褚寂也拉了回去。
“你給老娘撒手，站這裡！”沐尋雙指向她身側的椅子，對沐靈忱這副死豬不怕開水燙的樣子十分無奈。
沐靈忱乖乖照做，松開了手。
“你找到什麼了？”沐尋雙冷着臉，彷佛隻要褚寂回答的不盡如意，她便會将褚寂大卸八塊。
褚寂的思緒被一根弦吊着，如今更是停止了思考，誠實地回答道：“找到小影了。”
沐靈忱一怔，扭頭卻發現了沐尋雙和林之禮對視一眼，詭異的垂眸失語起來。
沉默，既不是震驚，也沒有疑惑，卻像是印證了心中的猜想般沉默。
“她……她還好嗎？”沐尋雙眸中升起一股期冀。
褚寂點點頭，“還沒死。”
“我可以走了嗎？”
沐尋雙一陣失神，下意識點點頭，随即又反應了過來，呵斥住褚寂。
“站住！”她快步走到褚寂前，把沐靈忱拉至身前，“你們到底是什麼關系？”
褚寂看了眼沐靈忱，不假思索地回答道：“同出一個宗門？”
如果非要硬扯的話……又或者是曾經你砍我我砍你的關系？褚寂思索着，似有些猶豫要說哪一個。
“你——”沐尋雙差點被氣笑了，“你們都睡一張床了，你說你們什麼關系。”
“這樣吧，你們修仙界不是有那什麼道侶嘛，你總不能吃幹抹淨就走人吧。我也不強求你們按人間的習俗會見雙方父母辦個像樣的婚禮，這道侶總是要結的吧，不然那些嘴碎的要一口唾沫一口痰的淹死我兒子。”
沐尋雙放棄了扮演方才的強勢，苦口婆心地說着，臉上隻剩下了無奈與真心實意地期盼。
她是對眼前這個隻想睡覺的女人沒了任何辦法，她說了兩個時辰，可這女人連眼皮也擡不起來。
沐尋雙懷疑她的話根本沒有進到褚寂耳朵裡，全被當作耳旁鳳了。
“我就這麼一個兒子，還請您老高擡貴手，莫要讓他傷了心還失了身，他一介男流，這可要他怎麼活啊……”
若褚寂真的不答應，沐尋雙其實也奈何不了對方。可她為人父母，總要為孩子們多争取些。
她想得簡單，這麼多日過去了，她能看出她兒子看着眼前這個女人的眼神，她也是這麼看林之禮的。
沐靈忱大了，她不可能一輩子護着他。
再者，她也沒有那個能力了。仙界的事情她一介凡人又能有什麼話語權呢。
褚寂點點頭，算是應下了。沐靈忱見此連忙補充道：“還有命契。”
不結命契怎麼能算道侶，沐靈忱仍惦記着命契。
沐尋雙立刻應和道：“對，還有那什麼命契。”
“……”褚寂的思緒停滞了片刻才想起命契是個什麼東西。
“沐靈忱。”褚寂搖搖頭，聲色中帶着威脅的意味，“你再說一遍……”
她還未說完，沐尋雙做出了同樣威脅的意味，她對褚寂的威脅很是不滿。“你有種就當着老娘的面再說一遍。”
“行吧。”褚寂歎了聲氣，“我沒種。”
褚寂沒有母父，她靠着沐尋雙和林之禮的照顧成人。她對這兩人永遠都無可奈何，像是母父刻在記憶中的壓制般無奈。
這個問題終究還是被褚寂含糊過去了。她拉着沐靈忱走着，想要即将面臨的一切，愈發心慌，似是為了掩飾心慌，她的腳步越來越快。
沐靈忱仍沉浸在心中的喜悅中。
“我知道你不想和我結命契，我剛剛隻是在說笑。”雖是這樣說，褚寂還是能察覺到他的失落。
可她還不确定她要面對什麼，她如今的身體擔不起命契。若她死了，褚寂希望沐靈忱會替她活下去，而不是陪她一起。
她注定要讓他失望了。
“除了命契，我都可以答應你。”
“真的？”沐靈忱轉頭便忘了方才的失落，眼底又閃起星光。
“真的。”褚寂點點頭。
沐靈忱扣緊她的五指，心底仿佛被蜜餞堆滿，甜的發膩。
“你就算騙我，我也心滿意足了。”
“那到時候你可不要哭鼻子。”褚寂被他的話逗笑，卻在下一刻失去笑容，低下頭掩去眼底再次活躍起的紅光。
她走在前面，霧氣還未散開，沐靈忱看不到她的表情。
“我偏要哭，你又能如何？”沐靈忱輕快的聲音繼續說道：“我不僅要哭，我還要追着你不放，讓你付出騙我的代價。”
害怕他說的太過，沐靈忱又解釋道：“是你食言在先，我就算把你千刀萬剮也不為過，到時候我要提着祭塵劍滿世界追殺你。”
沐靈忱被他自己的話逗笑，忍不住樂呵呵的傻笑。
“對了，我母親隻是擔心我，你不要介意她說的那些話，她隻是想替我要個承諾，褚寂，你不要把那些罵你的話聽進心裡。”
“嗯。”褚寂早忘了沐尋雙方才說了什麼。
“就算你真是娘親說的千年的王八，我也覺得你是最好看的那隻。”沐靈忱盯着她的背影，怎麼也看不夠。
“……借你吉言。”
“哈哈哈……”
沐靈忱笑累了，随即又扯起了褚寂的衣袖，“褚寂褚寂，我們什麼時候結契啊。”
命契不行，可結成道侶也要成契，沐靈忱似乎看到了她們成親的模樣。
“沐靈忱。”
“嗯，我在。”
“你怎麼變得這麼吵。”
“我本來就這麼吵，我以後還會更吵，你不能嫌我煩。”沐靈忱追上褚寂，不摻任何雜色的笑容昭示着他的心情。
“我很開心，褚寂，有你和爹爹娘親在，我什麼也不怕，這世界再沒有比我還幸福的人了。”
褚寂不願打破他的想象，于是在指尖探向他手腕時，用寒意蓋住了那發紅的藤紋。
她還是忍下了消去悄悄抹去那道藤紋的意圖。
“嗯。”褚寂隻是說着，“以後會更好。”
她透過那看不透的白霧，也看不透這世間的未來。這霧氣後是豔陽，還是煉獄，褚寂猜不透。
虛芹風望着寒冰煉獄的樹身，卻在那黑燼般的侵蝕中捕捉到了一道細小的紅絲。
不似黑燼般緩慢的爬行，那紅絲仿佛有生命力般蠕動着，她伸手去探那紅絲，紅絲似是被驚吓到，轉瞬間便鑽進了樹身，不見了蹤影。
“什麼鬼……”
佝偻老者的身影搖身一變，變成了年輕和尚的模樣，已是白了臉色。
可偏偏在她還要繼續探究之際，大團魔兵湧入寒冰煉獄，不少已負了傷。
“護法，鬼域之主求見魔主不成，已經闖進強闖進魔宮了。”
虛芹風回過頭，一陣啞然，她指着走近的黑衣男人，抽了抽嘴角。
“合着寒冰煉獄已經改名叫魔宮了？”
這一切，身在人間的褚寂一無所知，她最終還是找到了小影，那縷青絲似乎迷失了方向，在了濃霧之中毫無目的地徘徊。
可除此之外，褚寂并沒有發現什麼異樣，與心中交織的焰火鬥争會，她又在沐靈忱的陪伴下沉沉睡去。
這次，哪怕沐尋雙再次扯着嗓子站在院中大喊大叫，她還是沒被吵醒，似是再次陷入了沉眠。
沐靈忱等了許多天，不曾等到她蘇醒，卻等到了皇宮傳來的變動。
三皇女阮成雙不負衆望的登基稱帝，陳平安放出消息，她即位當日與立正君之禮同時進行，要與普天同慶，大赦天下。
她的正君沐靈忱再熟悉不過，沐靈忱這才反應過來，小影說的話并非說謊。
小影似乎早就想到了這一天。
沐靈忱有幸睨了眼林之禮帶回來的鳳冠霞帔，更加确認了心中的猜想。
那根本不是一個皇女所用的禮袍，分明是帝制的龍鳳繡袍。
她甚至想到了陳平安會稱帝……
三皇女即位那日，帝都換上了紅裝，如尋常百姓迎親般的送親隊伍擠滿了大道。笙箫唢呐齊鳴，似要擊穿天際，單是遠遠撇上一眼，隻能看到百裡紅妝，無邊無際的紅意延伸出帝都，不知多遠才到盡頭。
沐靈忱不願錯過這一幕，遂也打算悄悄望一眼雲知踏上轎攆再回去守着褚寂。
隻是他卻想不到，褚寂也在這一日蘇醒。
熟悉的檀香浮上鼻尖，沐靈忱止不住的欣喜，也顧不上趴在欄杆的身體，轉過身擁入那淡淡的檀香。
他特意在帝都最大的醉香樓挑了個好位置。是以褚寂出現時，他這正挂在醉香樓的三樓，隻差探出整個身體了。
“這裡的視野還不夠好。”褚寂掃了眼樓下的場景，摟着沐靈忱，将他帶離了窗邊。
沐靈忱放低了聲音，“我知道，可是我怕随便動用法術會引起驚慌，而且這裡人少，一會我用遁地術回去找你也方便。”
“你怎麼醒了？”
褚寂将他拉進樓内，本就人影稀疏的酒樓内此刻更是空無一人。
“有人催着我帶她出來。”褚寂指了指角落，沐靈忱随她看去，一隻黑貓正蹲在桌角歪着頭盯着他，黑貓脖間挂着一根紅繩，極通人性的黃瞳似乎下一刻便會開口說話。
“小影？”
沐靈忱看向褚寂，“你們還沒有……融合？”
“是我請求她再寬限我今日，我想看到最後的結果。”
黑貓走上前，如一縷煙塵般虛浮起下半身，落在了沐靈忱肩頭，親昵地蹭起他的下颌。
“好久不見，團團。”
沐靈忱撫摸着貓背，回了句：“好久不見。”
褚寂捏住貓背上的毛發，扯下那礙眼的黑影，有些不耐地說道：“這次别亂跑了。”
嫌棄地将黑影抛出，褚寂對沐靈忱換了副溫和的面孔，“走吧，陪她走完最後一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