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平安為雲知補上了一場不合常理又盛大的婚禮。
新帝着錦鏽紅袍,龍紋束腰、玉冠束發,意氣風發地坐在迎親的馬背上,身後跟着錦繡花簇與金絲銀線織起的轎攆,如尋常人家婚娶般遊街迎親,受着滿帝都百姓的祝福。
箱箱聘禮一眼望不到頭,在帝都排成了蜿蜒曲折的長隊,任誰也沒想到一貫風流的三皇女竟會願意收了心,如此上心地對待某個男子。
長街被無數羨慕的情緒淹沒,擠得人無從下腳。
沐靈忱被這鮮紅的氣氛感染,也随着百姓一擁而上,搶起了宮侍開道灑落的金葉子。他好不容易擠進人群,也不戀戰,隻摸到一片葉角便退出了人群,獻寶似地送給了褚寂。
“給你。”沐靈忱仔細擦去葉子表面的塵屑,将泛着金光的薄片塞進了褚寂手裡。
褚寂打量着紙片般的金葉,嫌棄的同時卻将葉片默默塞進了衣袖,行雲流水間未有一絲拖泥帶水。“我給你的金磚可比這東西有分量多了。”
她一副“這也值得搶”的模樣,可手中的金葉子早不知道被她收到哪裡去了。沐靈忱知曉她的口是心非,好笑道:“這在人間叫做沾喜氣,你們魔界可見不着這些,怕是連迎親禮也少見。”
“你怎麼知道魔界沒有這些?”褚寂護住沐靈忱,将他拉出了熙熙攘攘的人群,躲過了一名匆忙跑過的孩童。
一抹妖氣自那男童身上散出,褚寂微不可見地皺了瞬眉。
“我猜的,魔界總不能與人間一模一樣吧。”
沐靈忱從未去過魔界,仙界也未有過描述魔界的書籍,各宗門似乎還被幽雪的慘狀影響。魔界的一切成了衆人心知肚明的禁忌,誰也不願過多提起,他隻能靠着幻象和猜測去填滿對魔界認知的空白。
“那你可猜錯了。”褚寂拉着他向與人群相反的方向走去,小巷中空無一人,卻還是能聽到震耳的樂聲與人群的喧嚣。
“魔界除了天生的魔種,更多的是各界修道不成,中途堕魔的修士,她們大多喜歡人界的習俗,你在人間見到的一切,魔界未必不可見。”
褚寂說着,瞥見了小巷盡頭正巧有一名男子拿着雙喜剪紙走過,那鮮紅的顔色倒是讓她回想起了魔界也曾有過這等盛況。
她還記得虛芹風成親那日,魔界魔擠魔的盛況要比今日的場面更盛,雖然虛芹風對她撒金葉子的提議很是嫌棄,卻接受了灑紅喜剪紙的主意。她這樣想着,說起了當年的事情。
沐靈忱隻認識一個虛芹風,是以他十分懷疑褚寂所說的虛芹風應該不會是另一個人吧……
他愣了片刻,疑惑地問道:“和尚也能成親嗎?那她娶的莫不是個男和尚?”
褚寂笑着搖了搖頭,“你這話我怎麼在哪聽過。”
她想了會,竟也想不出是誰也對她問過同樣的話,褚寂不再糾結,解釋着:“虛芹風雖然出自化生門,可她早已脫離化生門,留發還俗,不過她還用了層僞裝,所以看起來仍是個和尚模樣。”
“你若是見到她真正的樣子,還真不一定能認出她,她看起來要比我年輕多了。”褚寂說完,認真地看着沐靈忱,問道:“你想和我一起去魔界看看嗎?等到人間的情況穩定下來。”
沐靈忱陷入了她的輕聲細語中,不假思索地點點頭,答應了下來。
“好。”
他又問:“那我是不是可以見到竹海前輩。”沐靈忱的眼神亮得出奇,“我還想看看虛前輩的夫郎是不是真是個和尚。”
“竹海還在魔界養病,你自會見到他,至于虛芹風的夫郎……”褚寂收起了笑容,輕輕揉起沐靈忱發頂的青絲,“她們成婚沒多久,稽還芹便去世了。”
“不過你可以向虛芹風多提提稽芹,她曾說過,若還有人還記得稽還芹,她會很高興。”
褚寂微不可察地歎了聲氣,似是觸及到了那些遙遠的記憶。
虛芹風仍舊堅信稽還芹會回來,而風祈城等不到赫連意,他不敢再相信任何虛無缥缈的希望。
是以風祈城離開了,而虛芹風還留在這裡等。
狐狸失去了他的樂師,和尚也為叛離天界付出了代價,整日以假面示人,魔界如今,再也回不到當初的模樣。
僅是觸及到了那些沉痛記憶的邊角,褚寂的心便再次開始了不規律地跳動,她穩住呼吸,低下頭深吸着沐靈忱的氣息,這才漸漸穩住了心律。
沐靈忱感受到了她低落的情緒,不知該如何安慰她,隻能加深了擁抱來回應她。
“你放心,我會和她經常提起她夫郎。”沐靈忱扣住她的掌心,安慰道:“虛前輩一定會等到她夫郎回來那天。”
是嗎?
褚寂在心底苦笑一聲,她其實也沒太多的把握……
她也在害怕,也在逃避,所以才放棄在人間嘗試找尋舊日的熟悉氣息。那些氣息太過久遠,她要想從天道身上翻出那些魂息,以她現在的實力來說,成功的機率不過三成。
她必須要盡快找到剩下的四魄,至于那早已丢失的一魄,她已是分不出多餘的精力去尋找它的下落。
她甚至不知道這破碎不堪的世間是否能等到她成功那天……
褚寂收回思緒,耳畔邊鼎沸的人聲不知何時已經落下,送親的隊伍怕是早已走遠。
“走吧,親眼見證人間的秩序更疊,也算是小影所說的盛世了。”褚寂牽起沐靈忱的手,随着一陣靈力波動,一白一藍的身影消失不見。
人間的生機若要恢複如初,僅靠那緩慢的自愈能力怕是要花費上千年。褚寂讓規則之力放開了對人間的靈氣限制,這樣巨大的波動必會引起仙界的不安,為了一勞永逸,她索性便關上了人間的大門,能拖一會是一會。
至少現在她還不想去應對各界的恐慌,想到那一張張刨根問底的臉她便心累起來。
好在沐靈忱的氣息會讓她清醒些,褚寂毫無形象地靠在沐靈忱肩頭,眼皮幾欲閉合,完全沒有沐靈忱那般興緻勃勃。
褚寂用了隐藏氣息的結界,也便無人看得到皇宮的東門上站着兩個人,她也樂得自在,更加不顧及形象。
陳平安選擇了在皇宮東門舉行拜堂儀式,待禮成後再入宮同時進行封帝立君儀式。
當帝都的百姓圍成一團隻為觀禮時,卻見三皇女阮成雙拜了天地,又拜了座首的前十七皇女阮成果與其正夫。這不合常理的一幕讓衆人頻頻失神,自然便忽略了同樣受着新皇跪拜的那隻黑貓。
沐靈忱直到禮成才回過了神,他看着雲知着了妝,宛若天仙的模樣。幸福洋溢在雲知眼角,那是他從未見過的模樣。
他想到了小影送他的那個喜服小人,心中竟也生了羨慕的情緒。
他是否也有穿上那身喜服的一天?沐靈忱回過頭,褚寂卻已經閉上了眼睛。
黑貓不知何時出現在了他腳邊,沐靈忱耳畔響起了褚寂平穩的呼吸聲,她又陷入了輕眠。
沐靈忱放輕了聲音,“陳平安的命線是你為她續上的嗎?”
黑貓擺着尾巴,脖間的紅繩随之搖晃。
“用阮成雙的命來續她的命,這場交易不虧。”小影對上了阮平安投來的眼神,向她點了點頭。
這确實是場完美的謀算,沐靈忱想,阮成鴻怎麼也不會想到她替她的妹妹養大了女兒,又因為對已故情人的那點留戀害死了唯一一個在意她的親女兒。
這世間所有在意她的人,毫無例外地死在她手中。
若阮成鴻能親眼看着眼前這一切,沐靈忱難以想象阮成鴻的臉會扭曲成什麼樣子。
他捕捉到了小影話中隐藏的深意。
“交易?”
“嗯,阮成雙親眼見到阮成鴻殺了她父親,自願放棄生命,隻求阮成鴻不得好死。”小影打起哈欠,眸中閃過道冷光。
沐靈忱隻想笑出聲,可顧及到肩頭的褚寂,又收回了笑意。
阮平安與雲知的身影已經消失在宮道的盡頭,隻留下了滿地的紅燼與宮外仍舊交頭接耳的人群。
視線掃過那些人群,沐靈忱竟看到了道意料之外的身影。
一名宮侍推着個半身不遂的女子跟進了皇宮,那女子呆滞的眼神透着沐靈忱異常熟悉的渾濁。
阮成鴻……
“她還沒死?”沐靈忱有些意外,東宮的消息被先帝壓下,他還以為失去了心髒,阮玉謹的身軀很快便會失去生機,而不是這麼半死不活地苟活着。
“她還不配死。”小影眸中的冷光更加刺人,看着阮玉謹意味深長道:“阮玉謹可是有根長壽百年的命線。”
小影示意沐靈忱看向那名推輪椅的宮侍身側,沐靈忱仔細看去,竟看到了阮玉謹淡白的魂魄正在那名宮侍身側撕心裂肺地吼叫,看起來異常瘆人。
“啊——”阮成鴻的慘叫聲戛然而止,宮侍熟練地堵上了她的嘴。
“我差點忘了,人間對外的通道還未打開,鬼域還不能派鬼使前來勾魂。”沐靈忱望着阮成鴻驚恐又絕望的神色,沒有絲毫憐憫,隻覺得可惜。
可惜他不能一直留在人間看她自食其果的痛苦模樣。
“規則之力願意予她彌補過錯的機會,沒将她捏得魂飛魄散已是仁慈。”褚寂悠悠轉醒,在沐靈忱脖頸處深吸一口氣,順勢接下小影跳起的貓身,任由她爬至肩頭。
“人間沒有了那道約束,你打算怎麼做?”小影說道:“這裡的靈氣隻會比仙界更為濃郁,在這些靈力的滋養下,假以時日,更多有靈根的人修便會誕世。”
“仙、妖、魔三界鼎立的現狀遲早會被打亂。”
這話聽起來很是嚴重,小影卻不慌不忙地梳理起了貓抓上的雜毛。
褚寂沒有将小影的話放在心上,她輕笑道:“沒打算怎麼做,人間的約束本就是為了賦予天界更多的權力,天界早已不複存在,這約束早已失去了存在的必要,這樣挺好,我不想插手。”
“人間的未來要看她們自己的選擇,規則之力也沒必要插手。”
小影點點頭,認同道:“那就好,我已經盡力了。”
沐靈忱聽着褚寂如此談論着人間的命運,終于意識到了哪裡有些不對。
天道……魔樹的力量……創造了規則之力……
碎片化的思緒連成了線,沐靈忱似乎抓到了什麼。
“所以……你先前對我說,那個不滿天道的女君其實是在說你自己?”沐靈忱緩緩開口。
褚寂與小影對視一眼,同時回道:“這很難猜嗎?”
褚寂自認為她已經告知了沐靈忱一切。
“所以……你到底多少歲了?”沐靈忱知曉魔主出世不過十萬年,可她若和天道的隕落扯上了關系,那她如今……
怕是千萬歲不止了吧……
小影與褚寂相視一笑,誰也沒有接下這個話題。
“走吧,再聊會什麼也看不見了。”
“你别拉我,你先和我說清楚。”
“你走不走。”
“不走。”
“那我走了。”
“你敢!”沐靈忱賭氣般撇過頭,卻還是怕她真的轉頭就走,悄悄轉過了視線,正巧與褚寂玩味的視線對上。
暖意劃過心頭,沐靈忱忍不住紅了臉,隻覺得他未免太過幼稚了,倒像個三歲小兒般。
“哦~”褚寂的聲調拉得很長,“我知道了,有人嫌棄我太老,怕我配不上他。那可怎麼辦啊。”她做出苦思冥想的模樣,随即恍然大悟道:“不然我去輪回之道跳上一遍,再過個十八載,就輪到我嫌棄你老了。”
帶着涼意的指腹掐上沐靈忱的鼻尖,順勢在那光滑的鼻尖刮上一層绯紅,褚寂眼底的玩味越發興盛。“沐靈忱,到時候你可不要後悔。”
“褚寂。”沐靈忱拍開她的手,蹙起了眉頭,“你在胡說什麼。”
“我沒有胡說,你若真嫌我太老了,我就去試試又何妨。”雖然她試過許多遍了,再來一次也無妨。
她是個入不了輪回的人,輪回之道對她起不到作用。
她認真的神色不像作假,若輪回之道就在眼前,沐靈忱真的相信她會毫不猶豫地跳進去。他僅是想象着褚寂跳進去的樣子便是一陣膽寒,連忙收起想象,生氣道:“你不要胡說八道,我沒有嫌棄你。”
他垂下眼眸,攥緊了衣袖,鼓起勇氣問出了口。
“我隻是想問,你活了那麼久……有沒有……有沒有……”沐靈忱支支吾吾半天說不出個所以然來,小心翼翼地打量着褚寂的神色。
小影似乎猜出了他要問什麼,貓臉笑得有些僵硬,帶着看好戲的模樣。可笑着笑着,她便失了神,回憶在腦海中亂竄,始終抓不到記憶中那人的衣角。
她還是想不起到底忘記了什麼……
褚寂掰開他緊握的五指,解放了那已經印出紅痕的掌心,在帶着薄繭的掌心輕揉着。“你說,我聽着呢。”
沐靈忱看着她專注的樣子,提起的心放進了肚子裡,将心中堵塞許久的疑問說出了口。
“你……你可曾有什麼喜歡的人,又或者什麼難忘的男修?”
他仍記得那不知從何而來的心聲曾說過的話,那人說褚寂有個最愛的男修。沐靈忱不由得想起了那個白衣男子,雖然那道白影隻是道虛影,可他還記得那男子看向褚寂的眼神。
以及那個略帶挑釁的吻……
“沒有。”她回答得幹脆,以至于沐靈忱還沉浸在河西村那個吻中。
他下意識反駁道:“不可能。”
這下反倒是褚寂有些意外,不明白他為何這麼說。
“你明明在河西村和那個男修……”
似乎确實有這麼回事,褚寂回想起了那段記憶,可卻無法開口解釋。
要告訴他真相嗎?褚寂還在猶豫,她也不知她為何要猶豫。
“那是個誤會,我向你解釋過了,我與他……”褚寂看着沐靈忱的眼睛,卻說不出毫無關系四字,一時間也不知如何開口。
小影為她打了圓場,貓爪勾上沐靈忱衣角,吸引了沐靈忱的注意力,“你是聽誰說她曾有喜歡的人?”
沐靈忱将那心聲的所作所為講出,越講越心虛,“我知道那聲音可能是在騙我,我隻是……”
“那你相信我嗎?”褚寂順勢轉移了話題,“我說沒有就是沒有。”
她肯定得斬釘截鐵,小影不由得搖了搖頭。
冰涼的唇畔輕點上掌心的紅印,沐靈忱的耳尖似是沾染上了紅粉,熱意湧上頭,傻傻地點起頭。“我相信你,不然我就相信了那聲音,放走了天道。”
“團團真聰明。”褚寂揉着他的發絲,似要将他挽好的發髻打散才做罷。
沐靈忱瞪了她一眼,發覺若是再與她糾纏下去,怕是真要錯過封帝儀式了。他推開褚寂,散了散臉頰的溫熱,注意到了小影恍惚的眸色,心下一暖,想到了曾與小影度過的瞬間,有些不舍。
“我和小影一起,你自己慢慢走吧。”沐靈忱搶過她肩頭的貓身,将小影擁入懷中,轉身便不見了身影,生怕褚寂與他搶。
褚寂隻覺得好笑,正要轉身追上沐靈忱,視線落在了宮牆上快速閃過的紅白狐尾,眸中劃過一道流星般墜落的紅光。
她阖上眼眸,轉眼又恢複了正常神色,離開了宮門。
帝都的百姓還未從新帝今日異常的舉動中回過神來,宮門卻再次開啟,無數官兵有序的湧出,似是早有目的般包圍了帝都。
在衆目睽睽之下,一衆老臣被簇擁着帶出,當衆褪去了錦衣華服。曾經虛假的輝煌被豔陽照碎,被随意丢棄在地,卻無一人敢反抗,一個個人臣面如死灰,淡然接受着她們的命運。
“陛下有令,朕寬宏大量,罪魁禍首或是伏法,或已老死,朕既往不咎,隻免了你們的榮華富貴,剝去了你們這身官袍。禍不及子孫,你們的子子孫孫仍舊可以考取功名,卻要從頭來過,普若天下寒門。”棉意清了清嗓音,仿起了先皇的語氣。
她說完了那些不知是哪個陛下的命令,一排排官兵拎出了些年輕面孔,同樣剝下了她們的官服。
棉意直起脊背,長舒一口氣,從未覺得帝都的空氣如此清新過,她揮揮手,揚起一抹讓人生寒的笑意。
“陛下有令,抄家所得所有财務,見者有份,先到先得,諸位,你們還等什麼呢?”
百姓們怔愣在原地,片刻後便一湧而散,還有不知發生了什麼的百姓也被人群推着擠走,眨眼間東門前隻剩下了揚起的塵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