棉意抖落衣袖上落下的塵灰,在一衆老臣驚訝的目光中揭下臉皮,露出一張常年不見陽光的臉。那蒼白的側臉帶着衆人難以忘記的半邊紅斑,認出此人的老臣們不住地顫抖,不似年輕朝臣那般淡定。
“走吧,陛下說了,今日一滴血也不能見,都把你們的眼睜大了,若你們哪出了差錯,這年也别想過了,随我去邊疆逛逛也好。”
“謹聽元将軍教誨!”
“元将軍!您快别浪費時間了,我們也想先到先得。”
“是啊元流明,西門那邊早就出發了,你是不是故意的啊。”
“沒想到啊,你還挺能裝,我還以為是誰呢,原來是你啊。”一名着将領服飾的女子走上前,一掌拍上元流明的側臉上,在她臉上的紅斑上捏起來,“沒想到啊元副将,你越來越像小白臉了,啧啧,這皮膚……”
“哈哈哈哈……”不顧那些瑟瑟發抖的朝臣,一衆女将發出爽朗的笑聲,笑聲回蕩在空曠的東門,吸引了一些百姓的注意。
人與人的喜意并不相通。
除了這場紅意遮天的婚禮,百姓再次被先帝雷厲風行的動作震驚到。帝都早已在暗中換了片天,随軍士掃蕩的百姓們最終圍在了皇榜前,一個個對着官員變動的名單唏噓不已。
在看到那張貼的皇旨上出現了一個個熟悉的姓名,衆人仍是一陣恍惚,先帝的人馬在她們還未明白一切前便接管了帝都。待她們發現了新帝的名字似有些不對,已是後話了。
陳平安不知皇宮外已經掀起了一陣無形的風潮,她在宮侍的幾番催促下仍站在原地,不肯接下那頂象征皇位的龍印。
就在阮成果即将失去耐心時講陳平安踹向龍印時,陳平安終于看到了殿門處出現了那道熟悉的黑影。
在小影的示意下,沐靈忱帶着她站上了朝政殿的殿首,也終于等到了姗姗來遲的褚寂。
“你去哪裡了?”沐靈忱摸着懷中光滑的貓毛,問着褚寂。
“沒事,有些累,不想動。”褚寂随意扯着借口,幽深的眼眸卻望着小影,似是在說着什麼話。
[那狐狸?]
[他的母親是妖界的大妖,不小心被困在了豐山,被天道發現了,我救不下她。]
[你知道我沒有問這個,那狐狸的血脈上有着魔樹的氣息,難不成助你完成一切的那人在妖界?]
黃瞳聞言更加疑惑,貓身有些不安,帶起了褚寂心底的焦躁。
[對不起,我想不起來了。]
褚寂揚起了一抹冷淡的笑意,這是她發怒的前兆。,
[什麼意思?]
[那日我從三皇女府回去時,我似乎見到了什麼人,可是我現在想不起來她是誰了……]她一直不敢提起此事,便是怕褚寂不願她再多留幾日。
黑貓蜷縮起了尾巴,向沐靈忱懷中縮了縮。
“呵……”褚寂冷笑一聲,就要去抓黑貓的脖頸,卻被一道明黃的身影遮擋了視線。
“陛下……”宮侍見新帝上前一步,連忙出聲提醒。
“無妨。”揮退想要跟上來的宮侍,阮平安對着褚寂行了個大禮,“弟子拜見師父。”
宮侍欲言又止,看着新帝拜起了空氣,最終還是裝作什麼也沒看見。
褚寂意味深長地打量着陳平安,瞬間便猜穿了她的所作所為是受了誰的叮囑。
她身後還拖着一個腦袋總是不太清明的竹海,魔界又追着一個腦袋不太聰明的妄海亂跑,還有個腦子一片空白、什麼也記不得了的虞尚,她實在不想再添個累贅。
“你怕是認錯人了。”褚寂也閃身躲入了沐靈忱身後。
陳平安一擡眸,方才的人影不見了蹤影,她在殿内巡視一圈,找到了褚寂,随即調轉了方向。
“别。”褚寂抓過沐靈忱懷中的貓身丢了出去,虛浮的貓影在空中止住了步伐,沒能摔在地面,褚寂心中一陣可惜。
“本座受不起你的跪拜,原則上來講,人皇甚至能與本座平起平坐,你不需要拜我。”
當然,她誇大了些說法,人間不能修煉,沒有實力傍身,其他四界從未将人皇放在眼底,更别提什麼平起平坐了。
當初低人一等說的是魔界,如今的人界才是無處可低了。
“别理她。”青絲托扶起阮平安,不知從哪變出了一個包裹。
她緩緩取出白布包裹的物什,特意将裡面的東西在褚寂面前晃了瞬。
包裹裡是幾本整潔的書籍和些零碎的小物件,沐靈忱一眼便鎖在了那塊白玉穗上,他驚訝了瞬,回頭卻發覺褚寂的目光也被那玉穗吸引。
“這些是我宗門留下的一些念想,這些法訣你遲早會用上,雖然算不上珍貴,這也是我唯一能給你留下的了。”小影将包裹合起,隻是抽出了那塊玉穗。
“你拿着吧。”
陳平安收下了包裹,紅了眼眶。
“師父真的要走了嗎?”
小影點點頭,瞥了眼褚寂,“若是你能修成正道,我們還能再見,你不必難過。”
陳平安點點頭,抹去眼淚,堅定到:“弟子必不負師父的叮囑,我一定會去魔界找您。”
“呵。”褚寂卻沒再反駁,算是接受了小影說的話。
“為何那個玉穗與木靈劍的血玉劍穗一模一樣?”沐靈忱問道。
若不是那白玉穗完好無缺,沒有生出一絲裂隙,裂隙中也未染上一絲血紅,他差點就要認錯了。
褚寂卻是轉過了頭,不再去看那白玉穗。
“木靈的劍穗是他人所贈,她沒告訴過我那人是誰。”
可那法訣已經讓褚寂猜出了玉穗的主人。
“如你所想。”小影将玉穗遞給褚寂,“這是我師兄的東西,我親眼所見他編了兩隻,一隻送給了個女修,一隻自己留着日日夜夜地看,整日愛不釋手。”
“不過我們宗門是個小宗,被股不知名的獸潮踩踏一空,隻留下了些無用的雜物。”小影淡然地笑了聲,似乎放下了一切,可黃瞳中流轉的流光卻暴露了她的想法。
褚寂還記得重陽宗附近的山頭也有許多小宗,她總是會去隔壁山腳的尋陽宗坐會,不為其他,隻是木靈似乎格外喜歡那處的風景。
久而久之,她自然與尋陽宗的掌門有些來往。
“聽她說又收了新徒弟,沒想到會是你。”她還記得那人興高采烈地向她炫耀她的新弟子,說等到下次再見,一定要讓褚寂見見她的新徒弟。
隻不過那時,沒過幾日,幽血便迎來了獸潮……
“是啊,誰能想到呢……”
小影又怎麼會想到,她曾與褚寂無數次擦肩而過卻不相識。當初充滿希望的人生會突然迎來轉折,最後被困在人間,久到她差點忘記了自我。
褚寂接下了白玉穗,陳平安也接下了龍印。
朝政殿内充滿了朝臣的齊聲祝賀,陳平安龍袍加身,用她自己的姓名在聖旨上落了章,迎上了穿着正君禮服的雲知。
随即而來的便是無數為舊臣正名的旨意頒下,百姓們的思緒還未來得及休息片刻,又被皇宮中不時傳出的風聲震驚。
帝都的天幕這才開始從暗中轉變,無時無刻不将那無形的腥風血雨抖落,變成大街小巷竊竊私語的流言。
沐靈忱随着入宮觀禮的沐尋雙和林之禮回到沐府時,他被懷中的貓爪拉扯,最後走到了書房面前。
他尋求着褚寂的意見,褚寂雖然不滿,卻也看在那稀薄的情分上點了點頭,同意再給小影一些時間。
沐靈忱當初替“蕭雅”處理政務時常在書房一坐便是一整天,卻沒想到這裡竟然暗藏玄機。蕭家的出現讓攝政王“蕭雅”的身份徹底成了未解之謎,這書房沐靈忱也許久未曾踏足。
小影在那落了灰的書架上摸索了會,不知觸發了何處的機關,厚重的書架移了位,露出個黑漆漆的地洞。
小影為沐靈忱帶着路,點點熒光照亮了長長的地道。
地道中充斥着淡淡的木屑清香,沐靈忱打量着周圍的一切,最終随着小影進到了一個漆黑無比的房間。
他取出龍珠抛向空中,黑漆漆的龍珠發出溫和的明光,将無數栩栩如生的木雕照亮。那些木雕擺滿了一個又一個木架,沐靈忱的眼神無處落腳,看得目不暇接。
小影推開桌案上堆積的木屑,從那些木屑中撈出一個身着喜服的小人。
“雖然時間有些倉促,不過還能看。”
沐靈忱看着那和褚寂長得一模一樣的小人出了神,他取出木戒中另一隻小人,将它們合在了一起。
凝視着身側的新郎終于有了個滿眼都是他的新娘,紅衣小人在衣袖的遮掩下牽起手,似乎握住了整個世界般滿足,沐靈忱不自覺便落了淚。
黑貓一躍而下,變成了褚寂那般的青色身影,她取下沐靈忱松散的發髻,用另一隻精雕細刻的雲紋青玉簪挽好了他的發髻。
“我師兄是個器師,我時常看他煉器,也學了幾分手藝,這東西雖然比不過魔樹殘肢凝成的木簪,卻也勝在好看。”
她做到了曾許諾的一切,此刻終于松了口氣。
沐靈忱看到了桌案前滿是他模樣的木雕,他向後看去,除了幼時的他外,他甚至看到了在天玄宗練劍的他、被罰在思過崖時的他、滿身傷痕的他、遇到褚寂時的他。
層層木架上擺滿了有關他的一颦一笑。
“為什麼?”
沐靈忱突然驚覺,小影在因果陣說的話似乎不是在開玩笑。
她是認真的。
可是……為什麼?
小影拉着他走到了一個木架前,她指着一個正在看書的小人說道:“這是我師父。”
“還有我的師姐師兄,當初我到妖界曆練,等我趕回來時,她們都已經不在了。我不想歸順天玄宗,于是一個人在六界遊蕩,最後走到了人間。”
小影帶他看着剩餘的木雕,那些神态各異的木雕仍舊鮮活,似乎還留着當年的模樣,最終她停在了一個賣馄饨的奶奶面前。
“與天道的抗争讓我失去了肉身,我像個影妖般在人間遊蕩,怎麼也找不到出去的路。”
青影取下那個老者木偶,懷念起了那些平穩的日子,“劉娘是唯一一個見過我的真面目還不害怕我的人,可人總是會生老病死,我不想看着她死。”
“那時我便發現,我可以用我的魄身飼養那些魂魄,這樣她們就可以一直陪着我了。”
青影注意到了沐靈忱眸光的停滞。
“你害怕我嗎?”她拉開了與沐靈忱的距離,似乎這樣沐靈忱便不會對她生出畏懼,“可是我不後悔,哪怕她們忘記了她們是誰,哪怕她們罵我是個怪物。”
那些溫和的面孔在人間停留太久,最後變得越發猙獰,隻剩下了惡毒的咒罵和愈發難以滿足的胃口,她那時每日都要應對啃食帶來的傷痛,魄身早已麻木。
沐靈忱牽上青影的手,隻剩下心疼。“可是你也救了她們不是嗎?如今她們也有了重來一次的機會,可以過一次沒有天道插手的人生。”
小影看着他,似要将沐靈忱融入眼底。
“你會怨恨我嗎?”小影問道:“是我讓雲清風帶走了你,讓你和母父分離,你會怨恨我嗎?”
“什麼?”沐靈忱有些意外,怔愣間松開了手。
青影看着他滑落的手,有些失落,卻不想隐瞞。
“褚寂她認為情愛隻會成為她保持理智的絆腳石,所以她一直把我隔絕在外,讓我沉睡,這樣可以一勞永逸,這是她一貫的風格。”
“這樣确實很有用,她忘記了那些失去帶來的心傷,也就沒有了軟肋,隻剩下與天道的仇恨支撐着她走到今天。”
“隻有失去的時候不會心痛,那便不曾失去。”
“她一直都喜歡這樣騙自己。”小影擦去沐靈忱眼角的淚水,“可若她仍是這樣想,等到她找回了我,你還是要落得一場空。你找錯了人,她不是沒有心,她隻是把她的心埋起來了。”
沐靈忱也不知道他為什麼會如此傷心,隻知道眼角的淚水怎麼也止不住,似是終于知曉了一個被瞞了許久的秘密,亦或是找到了尋求已久的答案。
“你不該回到人間,你該重拾起你的劍,這樣她才會把你放到眼裡,而不是做一個連天道都能碾死的蝼蟻。”
沐靈忱聽到小影說:“你該站到她身邊去。”
不知為何,他的心像是被擰做一團,滿是酸痛。
“抱歉。”青影任由沐靈忱的眼淚穿過她無形的身體,給予了他一個帶有溫度的懷抱,“我還想和你多待一會,若我們都是凡人就好了。”
“可是我們都沒有選擇。”
“原諒我。”
青影的聲音越來越小,又變回了一縷青絲,沐靈忱的心像是被掏空了般,他對小影的話半知半解,心髒卻抽痛得厲害,隻覺得要失去什麼。
“不要……”
沐靈忱恍惚間捏碎了手中的木偶,尖銳的木刺嵌入掌心,可他卻沒有猶豫,隻想抓住那道逐漸消散的青絲。
小影将滿屋的“人面”掃過,再多的不舍也隻能作罷,她安慰沐靈忱道:“不過我賭得沒錯,她這次或許會做出不同的選擇,你不要擔心。”
“我給她留了份禮物,希望她能喜歡。”
青絲徹底消散,沐靈忱緊握着手中的一對紅衣小人,化作一道白光追了出去,隻來得及看到那青絲落入褚寂掌心,小影的氣息與褚寂的氣息融為一體,再分不出你我。
“不要!”沐靈忱不知道他為什麼生出了想要阻止這一切的沖動,他的身體不受控制地喊出了聲。
可他還是慢了一步。
“噗嗤~”褚寂看着手中吐出的黑血,一陣恍惚。
心間擁入紛雜的情緒擠滿了擁擠的心髒,似是要将她的腦海撐開。她強行壓制住體内暴動的魔氣,紅血絲悄然間爬滿了眼眶,隻能聞見空氣中夾雜着一絲清甜。
“别過來!”褚寂呵斥住想要上前的沐靈忱。
“别過來。”褚寂盡量讓她的聲音聽起來正常起來,可那隐忍的語氣與藤紋帶來的反饋讓沐靈忱更加擔心。
“團團,你先去找觀南,我一會去找你,好嗎?”
褚寂不知是哪裡出了問題,她穩住心神,隻期望沐靈忱能乖乖聽話,她隻怕心底生出的戾氣會傷到沐靈忱。
希望那和尚能有點用。
“可是……”
沐靈忱還未想好要如何做,卻見一道紅白的影子突然沖了出來,向着褚寂襲去。
沐靈忱想要阻止,卻還是晚了一步。
“狐钰!”沐靈忱連忙閃上前攔下狐钰,卻未曾注意到褚寂壓抑的魔氣在狐钰出現時便不受控制地溢出。
“你攔我做什麼,她吃了蕭雅姐姐,我還怎麼找我……”狐钰被褚寂四散的魔氣吓到,也感受到了那股強勁的威壓。
褚寂的眼眸一片暗紅,透出了陣陣殺氣,看得人膽顫心驚。
糟了,他好像闖禍了!
狐钰轉身想跑,卻為時已晚……